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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10, 2005

《女身》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太敢回想以前妳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的感受。回憶總是

脆弱又膽小,太在乎,反而會讓原本想忘記的影像變得更清晰,更深刻而無法忘

記。看妳的目光,還有接受妳的目光,都是這樣。



 因著妳的多愁纖細,我不再能夠給妳更多的關懷以及愛情,只能在遠方跟隨妳

的腳步,看著妳不確定但是仍然高傲昂揚地前行,深深被妳遺落足跡吸引的我似

乎註定只能陪著妳在淡水看夕陽,在敦南誠品門口發呆。因為我知道,除了她之

外,妳那雙纖弱的手再也撐不住任何的愛情。(因為妳不願意,不是嗎?)



 印象中的妳於是只能成為唯一的真實,永恆的,一個形象。



 *



 因為妳,我曾試著在心底勾勒女生對女生情慾蔓延的圖騰,想像兩股陰柔之氣

的交集會是怎樣的狀態。在愛妳之前我必須先了解妳的心,妳對她的愛情。



 也許像是沙漠中的暴風雨一樣,妳用滂沱灌溉她乾渴的身體和心靈,等待她在

驟雨之後倏地開出一朵燦美艷麗的花,看著她凋謝,內斂成為守護種子的硬殼,

適時地再給她一次漫蓋千里的狂放,伴她放出亮閃閃的生命,在沙漠的黑夜裡耀

眼著......也許是海岸邊的裙浪,細細舔舐她的身體,她的面容她的每吋肌膚,

妳膜拜她,在妳和她的每一次貼近當中不歇止地激起碎浪的白花,甚至在黑色百

折裙底下洶湧著更強烈的渴望......



 每當心底想起妳對她的愛,我會流下心痛的眼淚。心痛妳對她的沉溺,心痛妳

用一千隻千羽鶴祈禱她能在放學之後陪妳匍伏捷運車站等列車,心痛妳為了保護

她而一次次受到眾人無情眼光的摧殘。我為妳流下的眼淚,滴落到日記本上卻無

法透出任何一圈漣漪......呵,我表現溫柔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像妳一樣,只求當

一泓荒瘠原野上唯一奔流的清泉呢?如果妳願意,我是不是可以陪著妳等待明天

的第一道曙光落入妳深邃的雙眼?



 如果妳願意,我可以為妳獻上最後一朵玫瑰。



 (妳說過的,玫瑰上面殘留的水珠,其實是她對自己將死命運預留的憐憫。我

願意相信,因為當妳垂下眼瞼為她感到哀傷時,妳的睫毛已經攔截下那麼一些甘

沁潤涼。那些,是妳為自己濕潤的部分,我明白。)



 如果妳真的願意,我是否可以卸下肉身的重擔換上一副女子的乳房給妳一個世

間最柔軟包容的擁抱......以胸口僅存的溫度緊貼住妳因為過分思念她而失溫的

心臟,在忘卻了世界的總統府正前方,憲兵之左,便衣之右,藍天之底,讓妳在

兩只溫暖乳房之間回到母親的懷抱,如果我真的可以,甚至我會考慮用自己的身

體將妳孵化,感受融化了我愛情的羊水在陰道口泌出天使的喜悅......



 「生命如此豐盈以致花朵枯萎而且充滿哀傷。」記憶中一個明亮的夏日午後,

妳坐在水池的欄杆上輕輕搖晃著雙腿,妳的右手緊握住我的左手,冷靜而堅決地

告訴我。我很清楚這是妳為自己對她愛情下的註腳,妳一直就是這麼無所謂並宿

命地為她付出妳所有的一切,而忽略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高中男生會在冰冷的

深夜裡為妳的犧牲滴落一顆燙手的鹹澀淚水。就是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在炎熱的

台灣夏季感受到一絲從腳底滲透到每個細胞底層的,絕望。



 妳對妳自己的絕望,我對妳的絕望,還有我對我自己的絕望。



 我還記得第二天早晨醒來左手第三根掌骨的占卜跳隱隱然透出不祥的疼痛。



 *



 妳把自己遺棄在這冬日冰原般荒涼廢墟中,遺棄在孤獨裡,只依靠對她的堅決

思念,渴望古老預言中遙遠的痊癒,而我只能在遠方,只能在妳最脆弱的時候給

妳一個療傷的擁抱,給妳一朵暗室生養的血色玫瑰。因為害怕玫瑰的尖刺會傷到

妳看似勇敢其實脆弱的執著,所有用以防禦野獸的刺都已被我拔去,畢竟,妳不

是一隻會傷害玫瑰的野獸,不是嗎?



 當妳因為她再次用過分理性的姿態拒絕妳而感到痛苦不堪,我唯一能做的只有

在放學的時候在校門口等妳,無視其他男生的奇異眼光,給妳一個深到胸口都縮

緊以至於疼痛的擁抱。同時在心裡大聲提醒自己擁有已經是幸福,用來掩蓋自己

心酸的聲音......



 其實我想要告訴妳,真正澄澈的眼神絕對不是來自妳最在意的人,而是意識到

她璨然開放並飄搖至最遠處的過程中,妳所接收到的光束。我們用流淚認定這種

真正的美感。而妳是否已經感受到,當妳注視她散發光芒的同時,有一雙十分澄

澈的眼神會感染了妳眼角的餘光?



 我知道,瞭解一個人如同涉於一條陌生的河流,越往上游行去路途就變得更加

艱險,途中有斷層有一線飛瀑也有平靜優雅的碧綠深潭,也許必須攀越陡峭的山

壁懸崖,可是到了山頂也終於會看到夢中期盼以久的,桃花源。或許要了解她,

就必須隨著她眼光投射的流向先行探勘,為了保護她不要受傷,為了接住她的墮

落,妳選擇了先她一步墮落並沉淪,可是這真的就是妳相信的愛情嗎?



 也許,愛情對妳、對我而言,都是一種引發眷戀痛憫的媒介。



 *



 一個高中生,何以要那樣熱切地渴盼愛情?即使知道走在這路上會有很多的痛

楚,即使會傷害到自己喜歡的人,還是要勇往直前嗎?即使這樣會讓自己受傷或

是讓別人擔心難過,也沒有關係嗎?



 *



 為妳在日記上書寫。每一天用過分雕砌的語氣誇飾妳的美,用文字在我心中建

立妳的每一種表情,調整映照在妳臉上的光影,嘴角上揚的角度,妳凝視她的眼

神,還有妳和她牽手並行的姿態......



 雖然我似乎比她多擁有妳的身體一點,可是我竟然是深深嫉妒著她的。就算能

夠在陷入黑暗的電影院裡緊擁住妳哭泣顫抖的身軀,我畢竟無法使妳的心向我轉

來,我奮鬥了這麼久只能得到和妳牽手並擁抱妳的權利,可是妳竟認定妳自己是

永恆屬於她的。我只能無聲地抗議,不,我連對妳提出抗議的勇氣都沒有!我只

能給妳一些體溫,讓妳知道,這裡還有一個人可以為妳溫暖了軀體。原來一個男

生在愛情之中,也終於會學到嫉妒的酸甜。



 還有一次,我站在雨後燦爛陽光普照的西門町街頭,在一個遙遠無法觸及的距

離之外看見妳孤獨的身影。妳周圍的空氣透出一層寒冷的色澤,我不知道是因為

妳的心情還是因為雨水造成的水漬,看見妳安靜地走過,只在一瞬之間妳陡然明

亮了起來──我追尋妳歡愉漂流的方向,看見了她的笑臉在向妳揮動著右手。哦

,原來這就是所謂希望破滅的感覺嗎?



 曾經天真以為,我和妳可以有一個快樂幸福的結局,至少,在高中畢業之前我

們可以一起走過荒蕪的台北街頭,或者再少一點,在大家都埋首於實現夢想的高

三之前,我們可以一起度過每一個快樂悲傷吵架以及安靜的日子,雖然一開始就

知道妳心底有個我勢必永遠無法超越的她,但是我真的以為,我可以用無望的付

出換取一些妳的同情分數,用自我放逐證明自己對妳的真心,結果卻是殘忍地發

現,原來妳對她作了更多更加無望的付出,妳自我放逐和放棄的程度比我還徹底

許多......妳甚至,未曾在我面前將妳週遭陰鬱的空氣揮去......



 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哭。從看見妳和她並肩同行的那一天,我就決定不能在妳

面前落下脆弱的淚。我不認為這是我的堅強,反而覺得,那不過是一種知道即便

自己陷入最糟的境地也不會有人理會的、悲涼的頑固而已。對,因為愛妳而落入

的最糟境地,大概就是這樣而已了吧?眼淚倘若只能筆直墜落塵土,我便不允許

它落下,因為這是一個孤單的人最後的自尊。



 西門町的陽光還在閃耀著,妳的背影卻已經在我的眼中逝去......



 (但妳知道,我還是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愛妳。即使在未來都還沒有決定的路上

會有那麼多可以預見的不堪和坎坷,即使在妳夢中出現的可能永遠是她形狀漂亮

的曲線,即使我在妳心中只不過是一個會陪妳逛街陪妳牽手給妳擁抱的好朋友,

我還是堅持著要用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雙手,去建構我和妳的,無望的幸福。)



 *



 看到A片裡面女子晃動的乳房,有時候竟會想到妳的身體。但這不足以使我感

受到害怕,我害怕的是,更多時候我想到的是,妳會用哪種眼光看待那一對乳房

。我想妳是不是會在心中將AV女優的臉換成她的,是不是會想像那一對乳房來

自於另一個綠衣黑裙的女孩......



 重疊牽扯的擰痛。



 漸漸地我不再那樣在乎妳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因為,白費力氣。從高一上學

期認識妳到現在的四百多個日子,我完全是白費力氣地在愛妳,愛情還沒有來得

及實現就要老去凋萎了。再怎樣繼續我也永遠得不到妳的真心,因為妳不願意,

因為妳不願意對我這樣的男孩付出。



 上回妳說她不像我,她不懂三島由紀夫不懂川端康成不懂村上春樹不懂夏目漱

石也不懂森鷗外,妳說她在乎的是Prada是Sisley是Calvin Klein是Gucci是Elle

還有LV,而妳在乎的正好是像她那樣有些純真的高中女孩,也許她在妳心目中是

一個標準的女子原型,而妳要的不是男孩子的火熱器官妳要的是一具有柔滑曲線

的身體可惜的是我永遠不可能擁有一雙妳在夢中熱切盼望的豐滿......



 所以我只能用我的肩膀陪妳走過,陪妳赤足走在愛戀她的碎石道路上,腳底傳

來一陣陣刺痛,輕輕地滲出細弱卻艷紅驚心的血絲。最讓我難過的是我要的妳給

不起,妳要的我又何嘗能夠給妳......於是我們貼近了,甚至我還能夠擁有妳發

育完好的女性身體,但是我們的心卻像是兩條歪斜線,來自不同地方,又往不同

的方向延伸到黑暗的最深處。



 我很清楚在自己身體裡面流動,一不小心加速摩擦就要迸出火花的是什麼。情

慾。對妳的情慾。不但慾望妳的身體,更渴盼妳的心最終會是我的。但更令我直

覺到恐怖的,卻是世界在瞬間變得不一樣了,儘管變得怎樣我不十分清楚,只是

感到被遺棄流放到一個全然陌生,沒有愛情的國度......早上起來看到陽光就讓

我想哭,因為有一個絕望的念頭在心中成長著,今天又是這樣,終究只能陪妳走

過,卻不能用我男性的溫柔去替代她女性的飛揚......



 最後我要告訴妳,我,終於醒了。



 *



 記憶中,似乎總是喜歡這樣向別人描述印象中的妳:妳有一雙溫度略高於攝氏

20度的眼睛,喜歡膩在台北東區的透明櫥窗後方透視來往的人潮,用右手上的

藍色中性筆忠實紀錄眸子的所見所聞所得,和前一天在西門町看到的互相比較。

妳酷愛用可口可樂測量胃酸的酸鹼性,把自己假裝成化學老師的崇拜者,但是事

實上妳只能在社會組等待世界末日來臨,除了熾熱的心之外妳只有一雙纖弱的手

,無論如何支撐不起藍色天空沉鬱的重量......



 我知道,這樣的記憶已經失去很久很久了。



 但是我現在懷有一個夢,裡面有一則小小的消息,聽說,她終於接受了妳狂熱

的愛情,終於肯誠懇面對妳給她的愛──場景是這樣的:夏日午後沒有雲的天空

。靜止的空氣襯托出陽光的空洞和焦灼。我獨自一人站在樹影底下。陽光從樹的

枝葉之間篩過來灑在路面。我的白球鞋白色襪子和參差的光影。五十年代的黑白

電影風格流轉著。蟬鳴齊聲響起。遠方。兩個綠衣黑裙的女孩在光輝中奔跑。清

脆的笑聲。



 我清楚看見妳的決心往前方路上焚燒,為妳和她點燃了指引方向的光亮。而我

的旅行還不能終止,只因未曾找到自己幸福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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