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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Nov 30, 2009

雪盲



  島國多雲的天氣裡,航班逆著風出發了。很快地班機爬升到雲層以上,正午的陽光直直烈烈舖張在雲層上頭,靠窗的座位我試圖分辨方位,但不可能,直視雲層陽光我將視線轉回機艙內部,卻瞠眼不能見。那堆垛的白雲層層疊疊,反射回來的陽光熾熱,通透,而又冷澈,截斷了我全部的目光。

  這原來就是雪盲。

  航班接近香港,慶幸是一襲清潔通透的空氣,我往下看去幾乎可以分辨中國銀行大廈,IFC,九龍城,汲水門大橋和青馬大橋。拉開一些來看是港島,九龍,青衣,大嶼山。當我以為自己開始認識這座城市,雪盲的萬呎高空,其實我並未曾看清自己立足,滑行,出發的地方。

  只是,我在這港這島,也並不需要認得路甚至不需要眼睛。

  情人肩膀在我左近而他有體溫掌心。從太古到跑馬地,從天后到銅鑼灣,從中環到SOHO,在車站在計程車在酒店28樓的空中,我可以不辨南北東西只要認得他的身形,城市裡我是盲的旅人,愛情裡我是盲的奴隸。情人說,你這個笨蛋,蠢才。我瞇起眼睛說,吻我,因為我已經是了。彷彿在他的照護當中進化幾個月,讓我失去了視覺,粵語的聽覺好了一些,身體碰觸也更有默契然後他吻我。我也吻他。有點潮溼,有點溫暖,整個週末港島是晴好的天氣。

  他說如果是你結婚,你不會只想要收到一個錢包吧。

  於是我們在城市各處尋找著項鍊,耳環,手鍊。拿起一組,端詳了又再放下。其實我是看不見的,我只是感覺著他的感覺,他稍微皺眉我便說,這不好。他微笑我也不見得同意的,我說,我們再看看。好像我的姊姊也是他親人一樣,他比我更認真。而我只是想要待在他身邊,讓他帶著我走過櫥窗與展示櫃,飲兩杯酒,再模仿多兩句粵語。

  他說這太貴了。我說是,不可能買得起。

  他說,你買什麼給我作聖誕禮物?他又笑了,說,你沒有品味的。

  我知道時間越過越快,而情人們的時間其實越過越少。轉眼十二月,港島北方一些的地方可能會開始下起大陸冷氣團的雪。很快,我降落的時候也將不再能認出這城市的各個地標。只是我知道他會在,地鐵站的出口,或者乘著計程車從島的那頭來到這頭,看到人群側臉裡頭的他,或者後腦杓上有兩個髮旋的他,我會告訴他,兩個髮旋代表脾性很暴躁很壞,而他會說,對。他會說,我是壞人,我要把你甩掉。然後我們便再親吻。

  也不論是在城市的哪裡而我們並不十分在意。

  情人的週末很快結束,回家的航程接近目的地,正好是島嶼的黃昏時刻。航線東方,雲海之上,幾座三千公尺高山矗立,赤裸的岩層在夕照中竟陳列得像海中之島的行伍了。夕陽霞光在東方的地平線上給散射出紅黃綠藍的光譜,粉彩一般,對照半空之上冰藍的月色,竟又已經是接近滿月的時刻了嗎?然而這樣的情景只是天上有,很快機長廣播,目的地天候陰涼,班機沉落降入島國多雲的天氣。


Nov 27, 2009

我不過是個走路的人




  讓紅綠燈領我走吧。

  用過晚餐後,想找間小咖啡館窩著,隨意看書發獃。想到自己好久沒離開城市南區,吃飯讀書寫字都在這裡,恰好是個晴朗夜晚,便驅車往城市東北一角去了。只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覺得風景大不相同,途經敦化仁愛的巷弄便稍停一會兒,思忖,陌生的單行道裡,會有我沒坐下過的咖啡館嗎?停了車走一小段,仁愛國小的背影灰沉,安靜,厚實地座落在安和路側--我突覺得有些陌異,還真有個橘色店招寫著「熊」字,幾個彪形大漢在店門口抽著菸,原是兼營義大利麵的小咖啡店。

  探頭望了望。座位不多,十個左右而已的迷你尺寸,牆上貼滿電影海報,品味是好的,就擔心吧台裡煮食義大利麵的氣味膩人。想想,算了,再跨上機車繼續北行,便讓紅綠燈領我走吧。


  *


  紅燈即停,綠燈即彎,悠悠忽忽等過幾個紅燈是不順的,帶到了民生東路。

  在長庚後方的巷子裡頭泊了車,我已許久未曾當過走路的人。便走吧。要儘量往巷子裡頭去,雖則民生東路過了敦化從雙向八線縮成六線道,慢車道更窄,實際感覺起來像是四線道的規模,在台北氣派的東區邊上,卻因此讓車速行人都慢了下來,許是好的。算起來是四十年的老社區了,樟木並立,老榕鬚垂,號稱是井字形的道路規劃,但在公園路樹路彎裡還藏著更小的路徑。因此我應該離開民生東路,往社區環抱裡去。

  我不過是個走路的人,試著在民生社區尋找咖啡館。

  民生東路上儘是那些連鎖飲料舖子,illy又僅營業到九時。巷弄裡頭,一間間中小型的實業公司,可能還有個秘書會計伏案敲打。更小的巷子平和安祥,只怕--是太安祥了,供養不起青春正盛的文藝青年一日咖啡因所需。

  社區商圈自有其陰陽兩面,抬起頭來,四五層建築襯著背景是一襲半昧半明街燈,好比瑠公民生新邨,說是新,但哪個新人經過時光流變不老?也已十分古舊了。穿行過去,棕櫚科植物歪斜斜立著,叢簇著樓頂某戶飄下來的戲曲樂音,倘是在鬧市該不能聞得的聲量,在這兒聽得十分清楚,好像沒人抱怨。吟哦提唱,恍恍惚惚的街燈並不密集,卻有暗香隱沉,是七里香綠籬搖曳?或者十一月多了,難道還是桂花的季節?

  我閉起眼睛想指認香氣的來由,但說不清。我已太久未曾步行,睜眼時卻恍了精神,這五層樓連棟的建築裝束,不正和高雄鳳山五甲社區如出一轍?這裡並非我童年所居之處,上台北多時,更沒想到會是在民生社區找到了記憶重疊的場景。

  那年,認識民生社區反倒是個意外。他開著白色豐田,我們晃悠晃悠在夏日陽炎下行車,東西南北還分不清楚要去哪兒,只知道他從東區往北開,彎進某條巷子唰地停了車他說,上樓拿個東西,等我。那高個子蹬出車子,我杵在助手座上看著他的穿白色POLO衫的背影消失在某個樓梯間。太陽很大,他沒留著引擎冷氣,很快地,我開始流汗並在自己的汗水裡融化。

  等我,他總這麼說。

  這話像是我後來一切愛與哀愁的咒語,好比後來知道那是民生社區的某條巷弄,好比後來,我也將要滿了二十五歲。而二十五,是高個子當時的年紀。

  當他說「等我,」他知道我總有一天也會滿二十五歲嗎?而也是在這前夕時刻,我給紅綠燈領著,追上來了,可他又已經到了更遠的地方去。我側身看見民生社區的黯晚時節,茶館旁邊是川湘菜館毫不突兀,民宅改作的功夫茶館,充作包廂的黃燭燈光透過窗櫺給遞出來,竟有個女人獨坐,點妝。

  難道,城市的時間在這裡都不管用了……


  *


  又再轉幾個彎,路過公園,公園。以及公園,榕木的隱香浮沉過去,卻換了調性。仔細分辨直覺是有自家烘焙豆子的咖啡店?藍白牌招一探,還真是。然而走路的人如今身在何處,門牌號碼竟已在民生東路五段。

  我近日是步行的生手,想歇了,也好。

  店裡木質的陳設令人欣喜。開放吧台咖啡機和中央一檯繪圖工作桌,兼有沙發與貓。一隻在高腳椅上,一隻洋洋躺在空氣清淨機頂頭,都是金吉拉,都睡。更好是書架書桌,架上整套志文出版的翻譯小說,豐臣秀吉,米蘭昆德拉和村上春樹。有天文天心,一系列電影評論讀本,也有近年暢銷的翻譯通俗文學。看來是主人的書房對外開放,三五客人各自讀書說話寫字,落地窗外女人牽柴犬走過。

  日記寫到這裡已差不多了,走路的人揀了個位置坐下,試了濃縮咖啡味道不惡,或許有空來嚐塞風單品。毛色較淡那銀白色貓從休眠裡醒來,不知是看見果蠅飛蚊一類,便兀自在咖啡館空闊處如小老虎般玩起狩獵的遊戲。


Nov 25, 2009

〈宗教〉



  那日盆地裡塵煙迷濛,天空
  並無異狀。高樓依舊是昨日的高樓
  在微雨中悚然矗立
  我們方一同擾亂了隊伍
  搶食救濟的米糧,飲水,和香菸
  放任那幾大箱肥皂和書籍
  在事後陽光的倉儲裡
  恣意地腐敗以致發臭
  於是我便祈禱,像任何一位
  正常的父親面對豪雨的風向
  總是帶著酒意

  也不必看得特別明白。
  在無水無電的夜晚,我崇拜一隻
  先於人們遠走城鎮之外的貓
  我記得牠深邃的瞳孔
  石墨一般毛色在黑夜裡展開
  經常蹲佇在尚未傾頹的磚牆上
  垂眉低首彷彿一位
  故事裡的先知
  挨家挨戶聆聽少女激越們的呻吟
  再次確認牠寂寞的版圖。牠離去
  並首先提醒我們注意倉皇的鼠群。
  溝渠邊我祈禱,像一位
  溺斃了兒女的父親
  他默念百鬼的名姓

  境況較佳的人們總是冷冷避開
  不必猜測甚麼事情正在發生
  而我崇拜那位持續在沙地上
  繪畫的孩童
  在一襲潮溼的天氣,他終於起身
  無所猶疑踩過自己的路徑
  並以新的足跡抹消了舊的--
  好像我們繼續等待著
  新聞或霓虹燈
  地水火風高樓。那幅沙畫裡邊
  孩童測度著昨日的雲圖和晴雨
  於是我便祈禱,像一位
  旁觀的父親,他搓著手

  在焚燒與埋葬之間
  沿途為何有這許多廢棄的廟宇,我當
  崇拜一株老樹,為了它總是記不起來
  哪時都有災厄或豐年
  在眾神遺忘的段落裡
  我們都已亡故許久。而那
  是否也與今日的天氣有關?

  盆地的天空堆滿厚實的雲……
  看來,明年的五節芒會更加茁壯
  並侵入我們的居所
  於是我便祈禱,像一位
  迷路的父親他開始哭泣


Nov 24, 2009

〈婚禮十四行〉


     --為至軒的婚禮而作

  之前,我們漫步街道的左近
  慶幸一個城市兩個人,在同樣的時區
  緯度、和地理。慣常的路線上
  我和妳談論今天的天氣

  若我說台北有星星妳會相信嗎?
  山岳睡在步道的遠方,而妳在這裡
  流星降下我許了一個願
  「我要帶妳看各種新鮮的風景」

  彷彿某種從遠處傳來,我不知道的香氣
  我們的城堡裡其實也不需要簡訊
  側身,問我起床沒有?
  為了美味的食物梳妝然後出發

  航線上即使偶有泥濘,但天開雲朗
  妳總是旅程中隨時的驚喜


Nov 23, 2009

婚禮頌歌



  為了高中學長的婚宴前赴北投站,那不是個在我原先慣習移動路徑上的地點,列車一路往北,陌生的街景與人群瀏覽過去,像是出城了,又好像沒有。抵達北投站時,離酒店接駁車發車時刻還有五分鐘餘,便閒坐在好不容易雨停了的花圃墩座上,發一個從久雨盆地之底挖掘出來的夢--幾年下來住在多水的盆地南端,社區對面尚未蓋起新的蜂巢前,從九樓窗口望出去,憑新店溪的水位高低和遠方的雲相,便概可知曉上游是晴是雨。

  或清或濁的南北勢溪,同景美溪匯流成北市中正和北縣永和的界河。跨過那水勢所能到達的地方,再過兩個禮拜,也是姊姊即將嫁去的居所。只是,若談的是婚姻,兼談的是盆地北端那硫磺溫泉的水鄉,卻又不當真是我可以輕鬆以對的了。


  *


  顧盼之際,方想為何沒有酒店接駁車往來?便一瞥到高中老師站在街角左近,翻看著喜帖上的資訊,想是以為自己誤了接駁的時刻。上前招呼,五十幾歲這人,撇嘴嗔怪說,三隻手機手錶上沒一個時間是對準的,說完自己覺得好笑,便很快決定招了計程車往山頭上去。

  原先我拉開車門要她先上,卻不意料她說你先吧,前幾個禮拜跌了一跤,現下左膝肌力不甚足,拍拍膝頭,說長褲底下還綁著繃帶支撐呢,在車子裡頭要攀過那後座中間的隆起都嫌勞煩--屈伸錯了角度,可是痛得夠受了。其實我之前只知道老師膝蓋肌腱有舊傷,卻不知道怎麼會沒事又跌?一問,她擺出一臉無辜自嘲語氣說前此不久,右眼給白內障給迷了,再忍受不住的時候,只好自費去做了手術。都還沒五十五歲呢。我問,五十五歲便如何?

  滿了五十五,就有健保給付。只是這人向來個性剛毅直截,哪等得到那年紀?嫌白內障煩了,索性全都自費,兼開掉了散光。又一笑說,不開還好,開上一個小洞的眼睛放進人工水晶體,右眼視力固然整復許多,留下的兩三百度數,卻反而變成和左眼有千把度視差,走路看不慣路,明是自己走慣了的路徑,恍神一忽,便跌了。

  老師語氣輕鬆說,跌。我卻老老實實給刺了一下。

  退休也不過兩整年前事,也沒聽說過她當真停下來好好休息,而老化的癥候仍然悄悄如鬼怒川山林的秋楓落葉,一夜落盡,瀰天蓋地侵襲而來。

  車過新北投,路轉而往山徑裡彎去。她興味盎然講,看這北投圖書館的木建築,落地窗,人來人去多有味道--只是她話鋒又轉,說以前人讀書寫字都貪懶,挨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位置,一趴一躺就整天了,沒可能量準什麼號稱對視力最友善的三十公分距離。倒是自己眼睛手術後,大約因為人工水晶體有限的屈折彈性,五十公分!最好的焦距,不能太遠也不太近,怎麼說,人過了中年反而養成了正確的姿勢習慣,算是因禍得福嗎?

  老了,便老了罷。她說。

  只是手術後,翻看眼科醫囑小手冊,嘩一下要叫出聲來,每項每條要病人注意照護眼壓的叮嚀密密麻麻,簡單列舉幾項,好比不能用力噴嚏,不能長時間閱讀,不能開懷大笑,儘量避免哭泣,不能彎腰,不能俯睡更忌以肘為枕趴在桌面,不能斜視--這簡直都要病人不是人了,她說。最誇張一項是,不能便秘。可這些事情,哪是病人說防就防得了的呢?

  也不能急蹲急起。

  反正這年紀,也蹲不下去了。她說。

  膝蓋承耐不住蹲下起身的力氣。她拍拍左膝,說出門在外,以前總擔心坐式馬桶有多不衛生不清潔!想來不知可能沾上哪個生人的屎尿經血,怎麼敢用?現在呢,要找洗手間都儘是往坐式馬桶去,反而是這樣,發現丁點大的城市裡,要尋得坐式馬桶還真是不容易,更遑論是要找到堪用清淨的馬桶。於是,她哈哈兩聲,說隨身都帶著酒精棉片,消毒嘛。

  既然這城市多數公共空間不為我們這半老半殘人設置,只能自己屈就了。

  又講,才不久前一日,赴研討會巧遇個老朋友,三十幾歲人,只是體態向來豐腴些,見到她同在殘障廁所前排隊,露出了然於心一張臉,說噯,現在這年紀,是想蹲,都不可能了。

  計程車沿著蜿蜒的小路又彎幾彎,路頭邊上,多的是年輕夫妻同孩童的隊伍,嬉笑,走路,當風吹過丘陵谷地,孩童便追著落葉跑上溜下。人們走路,而更相信走路有益健康。活力台北,健康城市,近幾年市府施政宣傳品上,總這麼說。而聽老師講,視線五十公分的對焦距離,連走在街上都變成艱鉅的任務,公車站牌就放在頭頂,可那路線字體小得,像蟻群攀附在某條隱隱然的路線,卻讀不清楚,讀不清楚……

  怪自己生得不夠高吧,或乾脆,可以踩著高蹺出門。

  但又怕跌得更慘。坦坦一笑。

  談笑言語之間,婚宴所在的酒店門廳已在數十公尺開外的可見之處了。老師又說,腳不好了,便不免變得更懶,不想動。成日在家,想走來走去膝蓋是要抗議,越想越沉,乾脆什麼事情都別做就變成沙發的一部分,看書嘛,好像也不是。當初新郎倌選定這酒店,才同他說這處所距捷運站好大一段路,以前健康時候還能勉強對付,現在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到了……

  身體漸漸在老去。故障。壞,與更壞的部份越多,前半生都在趕,多麼像武則天那樣,一個把式腔口皆雄厚威嚴的人,可以幾日不睡趕出論文,成為台下一群學生耳語間傳誦的都市傳說。現在這時候血氣薄白,要再趕,也趕不來,索性慢了。城市就變成另一座城市,日光緩慢,病痛的年紀,好像才是轉而和煦的年紀。

  不再倔,也不再強,但很可能更韌了一些。她說。

  是,在這停可以。這幾步路嘛,還行的。



  *


  婚宴結束回來,又再同學長談到,說高中時期這群王八蛋們一個個就要結婚了,不禁想到越來越近三十歲我們一群人,是否當真只能徒呼負負,放手令青春的氣味在我們身上日漸淡漠,以至消褪殆盡?如果對成長的迷惑,是源自於未來的面目始終晦混不明,那麼,越過了成長那條隱而不顯的線軌後方,在那裡等著我們的,卻又是每個人都必將親身臨見的老去,竟更讓人擔憂害怕。

  下車那時很想同老師抱一抱,但我終究是沒能這麼做。

  這時卻還是想問一問,是否也有誰和我一樣,對此憂心忡忡?

  是也沒什麼好問的。像我們這樣相交十年的老朋友,彷彿只要在其中一人的婚宴上放歌縱酒,便能召喚回一丁半點的年少時光。記得老朋友們彼此陰損的笑料與善意的詆毀,直到我們齒牙動搖,目光渾沌的耆老歲月。如此就算四散在城市島嶼各處,再相見的時候,或許還能看出二十歲那年心中所居住的少年詩人,其實並沒有離開,其實並沒有遠去。



Nov 21, 2009


  捷運初期路網紅藍棕綠橘線,而環狀線剛動土,絲絲密密,編織鋪張為城市裡的蛛網。有時你不免覺得自己像一隻工蟻,循著相同的動線前進,循著蟻群走過的花草與砂礫,費洛蒙沿線散發,你行走,直視前方的肩膀,不必想也不必看,你到達,然後離開。在每一個平凡的早晨與黃昏,決定這日的香水,或只是讓晨間沐浴的氣味繼續留在髮梢。氣味直入腦髓,掌理情緒記憶一座電梯垂降直達地底,一盞薰香,一座城市一個人。

  蛛網織在地底。你安靜沉默並不說話,身邊的人們各自按著手機,悠悠晃晃傳送簡訊,基地台在地底以光速傳遞著數碼。到台北車站了。會晚五分鐘到再等一下,好嗎。對不起,今天早上不是有意如此暴躁。列車進站,列車吐出蟻群的步伐如一道深邃的呼吸,列車出站,警示音響。警示音停。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這輛列車是新的。新的氣味。陌生女子拎著皮包的味道,也是新的。工蟻慶幸城市氣味雜然紛呈,走過幾個街角,張牙舞爪望街底吐氣的排油煙管。百貨公司的洗手間比車站更芳香。老書店有老氣息,過幾個月,竟歇業了。哪時候巷弄裡哪戶桂花開,照例尋不著葉叢裡的花,但遠遠知道。

  工蟻伸出觸角,和人碰碰,當作是交換情報了,再踏上下一段路。

  其實工蟻並不喜歡蟻群。工蟻想著,蟻群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但每隔一段時日,你會給自己找點藉口走進人群。

  後來懂了,城市如同蛛網一般,是蟻群的命運。

  捷運站的入口處當然是階梯。持續通往地底。天頂打亮的都是白色燈光,燈光底下都是陌生的肩膀。陌生的髮。女子坐水泥板凳上等車,等車的人正在補妝。水泥板凳沒甚麼特別溫度。更多陌生人來了,也有更多陌生人離去。

  捷運路網越走越密,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也帶進來各式各樣不同人群,可見與不可見的語言,包藏著什麼樣的祕密。無聲的蟻群,儘是敲打出步伐與工作的聲響,而你行走在這城市裡,是庸碌的蟻或是撲火的飛蛾,從來就不是可以選擇的事情。車站裡的液晶顯示屏幕,繼續登錄著往淡水方向的列車約三分四十五秒後進站,往新店方向約二分三十秒。跑馬燈跑著,忽而切換到本日動物園大貓熊參觀票券尚餘,零張。工蟻抬頭看了一看,想想這樣的城市,初冬的盆地今日降雨機率百分之八十,氣溫十六到二十度,月台上的人們並不互相交談,只是把玩操弄著手機,隨身聽,衣角的脫線。

  月台邊上,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工蟻站在候車線後頭,隧道風壓嗚咽,列車發出嘶噓與尖叫,迎面奔進車站。車站上方是一襲樹葉凋落的街景,有時你目擊蟻群遺落在車廂裡那些雨傘,鑰匙,甚至錢包,但終究沒去拾起它來看一看。


Nov 19, 2009

再寫同代人?



  人們說,新世代面目模糊。人們說後現代,後浪潮,玩詩世代。資訊高速公路尚未完全建成,群眾已經在真實與虛擬之間瀕臨內爆。我屬於八零後出生在都會的一代,城市是我們終極的樂園,網際網路則彷彿通往無人知其是否存在的,烏托邦。似乎,對我的同代人而言,家國歷史的傷逝比不上美國超級英雄電影令人沸騰,殖民遺緒的矛盾,也比不上消費文化絢爛奪目。我們在週末呼朋引伴喝酒聊天,或者是趕赴一場電音盛會,趕赴迷幻和速度,趕赴狂歡和金屬,這廂我們喊完愛與和平,又再走進教室,裝腔作勢討論後結構主義和想像的共同體。

  消費世代,享樂世代。我們張揚旗幟,但我們面目模糊。

  一九九五年,我的家庭搬遷至台北。剛好躲過交通最黑暗那幾年,經歷台北捷運開始通車,記憶裡台北自信又風光,那幾年,差可稱為台北我城的青春期了。十五年過去,我也過完了自己的青春期,再次座落於研究室窗前,跌斷腳踝然後康復。台北股市萬點對我而言已是前世的夢境傳唱,既遠又近,電視裡,人們在白晝歌頌信義計畫區地價新高,在黑夜裡攜手抵抗SARS和流感瀰漫……

  然而城市本身不只是戲劇的場景。城市將它自身搭建成路徑,讓人們踩踏而過。一零一曾經是世界最高樓,很快又被上海杜拜的樓給趕了過去。我的同代人被貼上草莓的標籤,當我急切地想要捍衛我自己,才發現我不可能將自己割裂於這座城市的偉岸與卑微。我沒有讀過很多書,但看過很多的書名,捷運一年通一條,但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沒能沿途每站都去過。城市街道像蛛網經緯,而真正將所有這些編織起來的,卻是在其中行走的千百萬種故事。

  接下來一系列書寫當中,我意圖描繪的既是城市,也希冀能從中拼湊出我親愛的同代人群像。三十歲未滿的書寫者,漫遊者,夢想家,與說書人們,呼吸著道聽塗說的都市傳奇,偽科學,精神病,暴露在滿佈致癌物質的飲食與空氣,打開電視然後關上,然後又再乘著遙控器繼續旅行……。

  我們是二手世代。我所知道的,大多數都是別人所說。只願許多年後當我談起台北,能不必說,我們彷彿想不起來。


Nov 18, 2009

2009華文部落格大獎


  初選入圍。

  算起來,今年應該是我最把自己的部落格當一回事經營的一年吧?從無名小站搬到了blogger,調整幾種版式,當然更調整了自己書寫的內容。關於部落格書寫,我是越來越把它當成一種自主出版的管道了,包括之前的《青春期》也都放上網路,彷彿我等待著這些那些願者上鉤的讀者,是嗎?

  只能繼續書寫下去了。以此文為入圍紀事。


Nov 13, 2009

《觀》進景美人權園區


無垢舞蹈劇場《觀》
製作手記


八月三日。



  大夥兒集合在人權園區,正是日頭將炎時刻。安安靜靜的場所,轉過個彎出去就是景美新店,也是位在城市的邊角,直如化外之境而沒有車馬之喧。破瓦殘磚是歷史的殘跡,感謝時間留給我們一個只有時間方能造成的場景。空間的位移,造成時間微細的差距,走進,走出,聚合然後離去,若我們不去感知它,那麼時空很快變幻,回身打鬧便即給人喝止。

  貨車到達,眾人很快活動起來,成為一列搬運的蟻群。

  蒲團座墊。巧拼。衣架車。衣服。銀器首飾。大鼓。手鼓。拉著一箱又一箱的物事進來,喊著借我一雙手!僧波鑼。枕木架子。樂器。能名不能名的。流著汗水說這裏交給你。你去喝點水吧?看你汗流成這樣。有沒有人要吃麵包?  相互吆喝哼嗨,出力洩氣與歡笑的聲音,迴盪在偌大廳堂之中,也不時如群聚的工蟻般交換情報與命令。傑文指著空蕩舞台,指著二樓的看臺,指著窗架門框,派發工作並非一時的偶然而是各司其職,誰閒下來了?好比服裝組,化妝組,值日生和清潔工,每個棋子都領有自己身份但仍保有彈性。

  照無垢的規矩,是連外頭的走廊都要灑掃的。傑文說。

  夏天過超過一半,風起葉落,也不能真掃到一塵不染,但重要的是在心。拉張椅子,往高處站去,擦拭那些看不到的處所,看不到的細節。都要噴洒乾淨。

  黃雯佾均原買了兩串金蕉,要上香用的,卻不知道怎麼樣鬼迷心竅將它們丟進冰箱。香蕉本來最忌冰的,成了黑蕉不能祭了,又擔心老師惜物會嫌會念,便當作大夥兒中途的補給,半吞半塞趕緊解決了的那時,老師正好到達,大家相互對眼,來不及吃吃忍笑,上香時刻便開始了。

  團長陳先生笑說這地方真是好,對不?是真的好。

  一直想要有個和國家劇院一比一的場地。林麗珍說,我們排練這麼多年,這是一個最奢華的場地。

  捻香祝禱,感念空間的神性,唇齒之間那些禱詞不必當真說出口,心底沉沉訴說,也便夠了。那幾分鐘之內,分發了的香頭煙灰已落在黑膠地面上,成為一丁一點,碎的星辰。而後眾人持香往香爐去,上完香,又再各自歸位進入集體的靜默。對照之下園區遠方施工中敲敲打打的聲響,聽來是格外地清醒……有時候不免想,表演藝術和手工藝的基底核心畢竟相似,香煙裊裊,緩慢地填滿整個空間。

  瀰瀰漫漫也同時還有聲音。這屋室內的音響效果直差可以錄音了。幾次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迴響在廳堂裡面,眾人圍繞成一個圓形,手掌相牽合意一心,如此成為個完滿的整體。整體。儀式的諸般秘密已逐漸就緒,只等著喊出無垢無垢無垢,加油加油加油,蓊鬱的回聲,確定彼此是存在著的。

  一切都在這裡。分派生活空間,練習空間,梳洗空間飲食空間。時近六點,回顧眾人齊心協力打造的排練劇場,手染布從二樓垂掛下來,疊褶整了,舞者將會從那後頭非常安靜地走出來。林麗珍踩在劇場中軸線上,皺眉說好像有點歪?晏甄在二樓回喊說,那我們重新掛過。林麗珍便笑了,說晏甄跟了我這麼多年果然都知道我在想什麼。

  其實那些眉角正是劇場工作最重要的事情。要找到布自身的重心,比如說文字也要有氣韻,比如說稍有閃神讓細節失掉了平衡,則整個台便要歪了。

  道理都是一樣的。怎麼會不一樣呢?

  到了最後收尾的階段,眾人又圍坐在音響線的邊上貼起固定用的黑膠帶。這些舞者的身體是夠韌了,隨意坐下打開了胯便隨手忙起來,像是要給這整日的工作收尾,兼向劇場致敬。汗水一日下來沒停過,上衣短褲都給浸透了,滴滴淌淌,適才擦過的地方,又給抹上了一絲水漬。

  近夜時分,人們收束了物件,身體,靈魂。

  今日的工作即將結束,人要走了,汗水氣味留了下來。但那又何妨?在景美園區的生活才將開始,接下來的幾個月,都會在這兒度過的。




Nov 9, 2009

〈分裂〉


    --寫給另一個自己,我所親愛


 你握住了我的手
 「一切看來如此平靜。」你這樣說
 我們背對背,浸坐在汗濕的浴盆裡
 伸指摸索彼此的皮膚
 脊樑,和肌理
 回顧體表共同的皺褶
 洞見疤痕鋪排隱然的章法

 你說,每天都想走進人群探一探頭
 要踹踢那堵厚牆上鑄刻著我的名字
 我們在早晨共飲一杯牛奶
 同洗一條內褲,分辨汙漬裡相異的路徑
 你已在我裡面了
 但我並不真的記得
 「張開一些,再
  張開一些……」
 讓我們張開觸角,攔截彼此
 逆風散發的生的氣醚
 關於彼此,我們知道的不多
 為了每次事後的聽說
 只能在被褥裡安置隔夜的耳語
 撿拾你慣常把襪子扔在床與牆的間隙
 拿便利貼敘述案頭的紙屑,和蟻群
 失眠裡偶有抓搔
 難免在四肢多添些新的爪痕

 終於你我如星圖般分裂
 餵養出自己的哲學,記憶,與沉默
 想起童年放學後的雨天炎天
 頭一次我們並肩一把傘,爭執
 該向左或向右,往港邊或書店?
 我枯坐井底,張望七月的天空它深邃
 晴熱,光朗。
 你說,每天都想與人群擦撞
 練習在簽單上疾書你的名字
 有時也欣喜於某個瑣碎無關的夢
 搖晃菸盒,想確認裏邊還有最後一支菸
 但那只是零與壹之間
 徒勞的嘗試
 我們,我是說我們
 能否同時是兩個人
 到底是誰在追趕誰的人生?

 「原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是嗎
 背對背,我們相互碰觸
 兩人之間瀰漫著泡沫與水霧
 溫習各自的未及看見,談論
 對方也曾吻過但不認得的那每一張臉
 一切看來如此平靜
 起身時才覺察
 鏡中那人,不知何時燙捲了頭髮


Nov 5, 2009

〈請容許我談論〉


  請容許我談論溫和。容許我
  談論我的姓名是母親所給的
  請容許我談論身體
  容許我赤足踏過您黃昏裡的莊園
  請容許我談論左邊的腳踝
  有一顆痣,容許我不完美
  並容許我談論它

  請容許我的心是熾熱的。
  請容許我談論您所犯的錯
  或只是讓我對此
  保持永恆的沉默
  請容許我喜歡自己,容許我
  站在這裡便是我此刻的樣子
  請容許我談論曾有燈光滅去的時刻
  容許我談論黑暗中的旗幟
  容許我笨拙地
  點起燭火
  並再次談論黑暗

  當我離開久居的井底
  外頭是一如往昔般黏濘的季節
  我目擊母親懷裡的嬰孩
  正一個個饑餓地死去
  我如何談論音樂
  而不是伸出雙手去擁抱她

  請容許我談論這一切
  如同您的母親給了您身體與姓名
  且我會繼續談論它


〈憂鬱自況〉


二十歲、


  憂鬱是,不允許自己是快樂的。

  對一切失去興趣的二十歲,沒選到多少課,早晨總睡過頭。帶合唱比賽,以為自己準備好了卻其實沒有。一切不再確定的二十歲,梳了髮蠟騎車出門,到半路突覺得任何事情都不重要,回頭下山,到咖啡館。寫字。覺得自己寫不出什麼字,就哭。

  對一切失去興趣,覺得寂寞於是和男人性交。也不一定射出來。對方出來以後很有禮貌地說,這樣可以了。性交完覺得更寂寞。和更多男人性交。開始在咖啡館上班,酒駕被抓,買了第一台筆記型電腦,機車駕照被扣,乘公車捷運計程車和更多男人性交。對身體不滿意,脫光了還要遮掩,關上燈才能變得比較淫蕩。

  好像另一個人站在門邊,看自己被幹。

  不允許自己是快樂的,成績直直落,編造更多理由不去上課。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其實多半不是。憂鬱是真的,生病是假的。說一說,好像變成真的那樣一回事。在城市裡巡行,遇見一些愛的靈感,寫一寫,都一樣寫不下去。這年完成兩篇小說,很多首詩。回頭去看覺得都是壞詩。壞的人生,不可能獲得讚美。

  失去興趣。除了絕望之外寫不出別的主題。認為人生就是絕望的總和。

  二十歲,質疑自己是快樂的。喝酒。喝更多的酒。

  執念很深卻並不想死。活著像自己不是自己。清醒的時候笑,笑完就哭,吃好少食物,抽許多菸。和許多男人性交。對一切失去興趣,開始晚歸,回家飲酒打昏自己,第二天醒來頭疼,編造藉口不去上課,修十五學分,被當了五個學分。和父母關係奇差。家裡的狗死去。覺得自己和以前開始有什麼不同,感覺絕望。

  故事從一雙玻璃鞋開始。一雙玻璃鞋並不屬於任何人。一無所有的二十歲,一無所懼的二十歲,一無所喜的二十歲。賴活著。快樂變成一個抽象名詞。



二十一歲、


  物質濫用的二十一歲。城市裡立著一道牆。想繞過去但不可能,別地方還有更多的牆。撞上去,感覺不到自己。撞得更用力,頭破血流但沒有感覺。沒有痛。不長不短的戀愛,也不清醒。分開了之後感覺不到痛。只是空空地,像夏宇寫一種空洞的疼。慢慢的,但很深。

  抽更多菸,飲酒,假笑,如果假笑是一種物質。

  假裝精神奕奕地在咖啡館寫詩。喝咖啡打醒自己,喝酒則是打昏。發一場瘋。翻過書頁的時候就流下眼淚,哪裡也不能去。通過那扇門之後,清楚知道已經回不去了,飛鳥和羽毛,看著別人一個個起飛高翔,就縮回自己空空的殼裡邊,哭。物質濫用的二十一歲。沒有錢。買票買藥買菸買酒。昏眩的時候笑,清醒了以後獨自看著電視發呆。發怔。寫更多字找不到救贖。等待果陀,其實知道果陀根本不會來,還是等。拉出兩隻口袋,一笑說,有什麼辦法,你請我吧。繼續和更多男人性交。

  以為已經到底了,卻還是落。

  繼續落。像一場雨,不很輕的,但也不重。隨時可以消失。

  可以說話但不需要聽。說服自己還在,但不要聽。在一個陰雨的早晨醒來,世界是黑暗的,又何其安靜。騎著車像踩踏自己的人生,以為脫開來了,電影卻還是要散場,光亮了,還是哭。只會哭。感受不到快樂。或許有一些些的片段,卻不允許自己快樂。欺騙別人之前要先騙自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說慣謊話,就不是很確定了。

  快樂或者不,並不是重要的問題。

  第一次使用百憂解與安眠藥。成為濫用的一部份。城市裡面自己是自己的牆。彎過去了又有更多的牆,文章裡的預言開始發生。實現。存在感薄弱。繼續物質濫用。性交。以及哭。很多時候其實不過是因為寂寞,卻好像有什麼比寂寞更大的東西,即使喊破了喉嚨,也沒有回音的空曠城市。是這樣地空曠。



二十二歲、


  為別人而活的二十二歲。感覺應該要念點書。劇場工作。

  一度想要放棄寫作,但不可能。不寫不會死,但不寫,死去之後就不會有任何東西留下來。在家裡昏倒。開始認真思考死亡。放棄死亡。為別人活下去,騎車速度越來越快,吃更多的罰單。感覺自己並不存在。吃更多次晚餐。得幾個文學獎但並不因此快樂。

  憂鬱是,不允許自己是快樂的。

  沒有任何成就感的人生。沒有任何成就的人生。二十二歲,認清自己終於還是會一無所有,為別人而活。奮力考進研究所,但不快樂。確知自己是不快樂的。出門到達咖啡館。木柵山坳。公館。東區,在雨中大叫。聽不見自己聲音。喊啞了,又哭。

  雨水很髒很鹹。在家裡昏倒。在醫院醒來。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保持著對一切不抱任何興趣的態勢。稍微收束身體,有時候仍覺得寂寞。不被愛。不被需要。不被鼓勵。不被珍惜。不被期待。仍然為別人而活的二十二歲,以為一切再也不會改變了,不被讚美。寫更多詩。在路上揀起一片葉子,知道它枯萎,便將它放回原本的位置,一腳踩過去,聽它碎裂的聲音。

  小說寫完就開始後悔,成天只是寫。自己的時候就哭。別人在的時候就假裝好轉,慣常去的咖啡館停止營業。杜撰一切,說謊真正成為一種無法脫離的習慣,創造生活當中沒有的角色,為他們笑,為他們哭,為他們活。活在一個真實的謊言當中,偶爾有幻聽,戴上耳機,卻好像還是有人在說話。遮不住的雨,淋過整條溫州街。

  確實已經回不去了。而新的生活正要開始。

  新的生活和以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二十三歲、

  搬進研究室,研究室裡只有自己一個人,把所有燈都打開了,仍覺得暗。

  孤獨的二十三歲,揀拾破落的字句。否定之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一個人走上新聞所樓頂,吶喊,而天空並不會因此而掉下來。拔起樓頂蔓生的一株株草。知道它們還會生。抽許多菸。和一些男人性交。和一個男人做愛。但沒有因此而肯定愛的存在。單方面的說法,孤獨的二十三歲,生活只剩下研究室,圖書館,咖啡店。幾個好朋友不在身邊。感覺寂寞。不被了解。不允許自己是快樂的。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聽見的事情卻越來越少。

  不真的認識自己。服藥。服藥。服藥。

  孤獨的二十三歲追著自己的影子到了太平洋那邊,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的國度,哪裡也不能去。一個人在城市中心走過來,又走過去,服藥。服藥。服藥。坐下來點了杯咖啡,喝完了便離開,沒有人說話。走在湖畔,孤獨的二十三歲,對自己說話。覺得解離。每一首詩都寫著離去作為結尾。不知道要離開誰,離開什麼,所有東西都在身後,以為自己往前走,卻其實沒有。以為自己好了卻其實不。走出校園又以為看到他的背影,追過去才發現不是,又哭。

  生活的模式正在改變,一如記憶中的夏天,夏天很快過完。

  學習殘忍,學習不在乎。孤獨的二十三歲並不需要更多的註解。還是寫了普魯斯特問卷,非常造作,以為自己是城市的傳奇,後來才知道會是被遺忘的那些段落。複習並不屬於自己的那些姓名,到達不存在的港灣,世界很空,很冷。寫詩。寫更多的詩。遺忘本身就是一種不可能,希望能用書寫頂住的,始終不是遺忘。是被遺忘。

  一本書,寫完了就在那裡,但好少人讀。

  甚至,孤獨的二十三歲沒有人讀。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二十四歲、

  讀自己的文章,並在空無一人的校園大聲把它念出來,覺得陌生。好比一篇他人所寫的文章,疏離的標點,簡潔的句讀,空手而回的二十四歲,以為找到了中心思想,卻其實沒有。世界沒有什麼中軸線,地球繼續旋轉,地球旋轉,一個人發著半明半寐的瘋。

  或許好轉但不曾康復。

  二十四歲空手而回,前方的路已經被雲翳所蔽,更高更遠的山立在那裡,不可能征服,走過去,又走回來,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二十四歲,也就不可能帶回來什麼東西。覺得已經走了很遠,低頭一看,只是走在鞋子的前面。只是左腳走在右腳的前面。然後右腳走到左腳的前面,低頭一看,鞋子髒污的地方越擴越大,邊界卻只有髒得更加模糊。

  如果問什麼是中心思想,並沒有人可以確實地回答。沒有解答的二十四歲,白忙,以為世界充滿了善,但結果可能是惡。充滿善意的惡果,並非沒有可能。

  偶爾好轉,或變得更壞。都有可能。

  再次讀自己的文章,贏得一些人的掌聲,遠遠的,很空,很白。繼續解離。不打算追回什麼,也不打算讓人難堪。空手而回的二十四歲,喝一杯水,對著水溝小便,嘔吐,然後哭。充滿幻影的寶藏,充滿寶藏的幻影,搓著手說一個笑話,沒有人笑,也沒有人聽。說完了便自己笑,聲音啞啞的,再次解離。讀自己的文章,大聲把它念出來,或者不念,一切沒有什麼差別。

  寫一封信很簡單,為自己辯駁也是。困難的是如何把這些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那裡的地球也是如此在旋轉著嗎?

  刪掉一封信,比寫一封信來得更簡單。不需要為自己辯駁。其實並不需要。空手而回的二十四歲,以為世界可以是這個樣子的,或也許不。痊癒不過是某種說不清楚的安慰劑。發現錯字,改完了,存檔。困惑究竟是否應該將它寄出。受到打擊,在空無一人的校園裡邊走來走去。找不到安慰,也無法痊癒。繼續解離。並且哭。哭完了沒有力氣笑,在便利商店買麵包。果汁。安慰劑。結帳,然後再哭。承認肯定之所以為肯定是困難的事情。

  非常肯定,那絕對不是一種肯定。空手而回。

  二十四歲。

  再來的就沒有什麼好說。




Nov 2, 2009

2009 Taiwan Pride





  我走上街頭,前幾天吧,氣象預報說我們即將有個陰時多雲的週末。原本還有些擔心,但凱達格蘭大道的日頭炎炎,甚至還有些熱,人們擦著汗水,人們集結。人們走到各自的位置上,很快地,人們出發。

  第七年了,同志們又再次踩著台北的街頭,往我們或許並不知道的什麼地方,持續前進。頭幾年,我其實不那麼知道自己要爭的究竟是什麼,只是有樣學樣,把電視上看來那些嫵媚妖嬈,花枝招展的樣子穿上街去,就滿心歡喜,以為自己好像完成了什麼。

  人們總是問,七年了,同志還需要遊行嗎?同志運動在爭什麼?

  那曾經是個我答不出來的問題。當我回想起七年的時間並不很長,但也不算太短,可以改變一些事情,卻有更多還沒能改變。已經改變的那些,讓我們可以站在這裡,呼喊著,我在。還沒改變的那些,讓我們總是伸出手去,卻只能抓住幻影與空氣。我慢慢覺得,即使是花枝招展,嫵媚妖嬈地走上街頭去,或甚至只是宣告著自己是個出櫃男同志,都需要前人的吶喊,奮戰,與鬥爭。

  而是的,即使只是這樣一天也好。我們從凱達格蘭大道出發,繞過新公園、西門町、漢口街、公園路,並再次回到凱達格蘭大道。我喜歡人們並不一定是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人們是妖姬是裸女,是阿貓與阿狗,是渦蟲與蜉蝣。我喜歡人們是驕傲的,喜歡人們行走,喜歡人們都在這裡。

  我站在隊伍的邊上,一次又一次按下快門,只因為我想記得你們全部的表情,笑容,與姿態。只因為,我太喜歡我們一起走在這條路上,在晴雨之間,從晴空向暴雨前進。而當隊伍邁向終點,人們將把廣場還給廣場,我卻並不過份地傷感,因為我知道,明年大家還會再見面。

  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