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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an 8, 2010

〈租賃街〉



  靠近窗台邊的咖啡杯
  七點半飄來的一支煙香味
  慢慢浮在眼前沉澱在我眉間
  美麗的畫面擱淺在昨天
          --涼煙樂團,〈朱利安諾〉



  我總是會想要回去。回去租賃街上,那些享樂憂鬱的咖啡店與小酒館。

  想要回去那街景裡邊溫溫藏藏是我大學時代,矮牆上有九重葛,而往高處去的爬牆虎如火如荼綠著。說是街,恐怕還把它喊得大了,其實只不過大一號巷子那樣的規格,單行道的態勢,走過去瞄得那位不時縮身在轉角守株等待逆向機車騎士的警察,心中總會忍不住竊笑。多麼嚴肅認真的樣子,又是多麼百無聊賴的樣子,像極了這街,自有一種閑緩的神氣。三兩散佈這樣那樣的咖啡店,隨意走進去,浪費一個午後或者向晚時分,沒有誰真被取締。

  好像人們總是會懷念逝去的年代,在九零懷念八零,在新世紀回望世紀末最後十年。然後十年過去,曾被埋怨那世紀初的一切,突又讓人喟嘆惋惜。想起來,後青春期的場景與一條街發生如此親密關係,點杯咖啡,當作是在城裡租下某幾個小時匿身的角落了,還沒看的書放在右手邊,把看完的移到左手邊,然後時間過去。

  租賃街上,一切都有著保存期限。




  那棵加羅林魚木正放肆地開花,從低矮日式平房地圍牆滿溢出來,花開之勢如滂沱慷慨的春雨。可能李渝寫就家族流離身世,街頭巷尾,溫州辛亥路口瑠公圳潛流唯一的遺址暗示著,日治時代至今那些教授墨客騷人賃居之處,或許隱隱然響著電視話語嘰喳,卻不論人煙有無。猶是幾年前,文化創意單位沸沸揚揚,意圖重振溫州街町風華的溫羅汀復興活動串連,後來發生了甚麼事?都好。

  租賃街上,青年學生來去,說這街區大概是台北市咖啡館密度最高一段次,文藝青年,文藝中年,甚至文藝老年罷,在那間間享樂而憂鬱的咖啡館,落地窗內掛有薛格瓦拉,羅蘭巴特,與寇特柯本的巨幅海報,巧妙定義了咖啡館主人的品味與追求。冰櫃裡,來自比利時或者德國的啤酒招啊招,拉開櫃門便積聚了一層薄嫩的水滴,沿瓶身滑下。那位童山濯濯文學院教授課後來到一概喝的,就是要海尼根。都好。

  新生南路86巷和溫州街交界,環顧四周,彼時尚有TU,杜鵑,Lane86,而今安在哉?Cafe Odeon和現在差異不太大,雪可屋咖啡茶館還照樣是幾盞昏昧燈檯,店主人鎮守吧檯謠傳他脾性不甚好,點單最棒飲料品項是珍珠奶茶,當是不愧它茶館之名吧。只是TU杜鵑店面皆已易主,反而屹立不搖是三個配菜幾十元的焢肉便當店,當然悄悄漲價幾次了。都好。

  你知道嗎,上次某報某版某新聞,抄的是前日吧檯上交換的消息……

  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多一張某搖滾酒吧的票……

  午夜前後,咖啡館紛紛拉下鐵門,煙霧氣味隨著燈光滅去而遁隱。溫州街的宅第成為一座座孤島,懵然有電視的聲光作響,但不能辨悉它來自哪個方向。接手的是小酒館,街還沒睡,那裡會有神婆操塔羅樸克,或某人星盤言之鑿鑿,說起二零零六年運勢有吉有凶。準嗎?都好。換酒一杯,再喝。

  咖啡機蒸氣噴頭嘶嘶作響,又問喝什麼?回說都好。

  圍坐人們輪番抽著菸,並飲著輪番的咖啡。讀書人抱滿懷書,下午在這間店的窗口,晚上街燈亮起,又看見同批人馬坐在另一間咖啡店角落,繼續在書頁這裡那裏畫上底線。那人在寫劇本,菸灰缸很快塞滿,另一人GRE單字背到某段落,抬起頭來罵幹,好煩,寫飲食文學的散文家操外省口音說今天早上去了康樂意。那時從編輯室出來的詩人,才正加入說話的隊伍。

  後來,我坐在那窗前時間越長,菸抽更兇。出門前同家人講,去咖啡館,老媽臉在報紙裡悶哼說,去抽菸吧?




  是賴在青春期尾巴不肯離開,或者其實已離開了,卻總是會想要回去。人們心目中都有一條理想的街景,好比傳說法國文化盛世,是巴黎文人在花神咖啡館邊抽雪茄邊互噴口水,那些渣漬暈染,會否台北溫州租賃街差可比擬?

  咖啡店主人談起某篇網路文章,大意是說租賃街上咖啡店掛滿左派學者,搖滾巨星,叛逆青春,噢當然還有薛格瓦拉海報,不知浪費多少純潔青年的青春時光,說是,現在再不相信這些了。於是我便想起自己蹺了課,或漫步或騎車回到租賃街的午後,煩惱該去哪間店窩著,在推開店門口的瞬間,甚至選擇座位的瞬間,我們必然都是相信著自個兒正做著那些事。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直到現在想起羅蘭巴特點菸的畫面,薛格瓦拉叼著菸斗的畫面,我還是相信,他們是那樣地好看。

  身邊會坐下可能一個人,響起幾句話,然後時間過去。陌生人望吧檯裡面說話,有種表情,爭論或贊同,或沉默吐盡煙霧。然後時間過去。啤酒與書,工讀生患結膜炎那天,吧檯座椅可能已經認得我的溫度。然後時間過去。

  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應當在中午營業的咖啡館,十二時十分還未拉起鐵門,熟得門路的人客撥通電話,就能喚醒住在樓上的店主人,探出頭來按了遙控器,隨即先進了店去覓得老位置坐著,揀了早晨送達的報刊隨意翻閱,順便代向門外探頭探腦陌生客人說,噯不好意思,店內還未灑掃整理妥當。後來筆記型電腦侵佔了咖啡館內的風景,書架上那一落落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甚至連九把刀都不再有人翻閱了,店主人在吧檯後面眉頭微皺,講起來有些氣悶,怎麼有人問為何不訂蘋果日報?又說,路人走進來第一句話問,你們有提供無線網路嗎?店主人搖搖頭說,沒,沒有。路人遂說,噢,這樣。轉頭出去了。

  說,噯這些現代人。說不喜歡不要來,但消費者永遠是對的。那請你離開。

  喜歡甜的日子在濃縮咖啡裡加兩匙二號砂糖。翻譯機喀噠喀噠地敲。然後時間過去。傍晚六點自己晚餐,吃完了我會想要回去。

  落地窗前已是表演的整體。咖啡館一個多月前重新粉刷的天花板,上頭沾黏一些細縷的塵。桌燈從電腦螢幕背後照過來,有一點過亮了。剛才押按的菸蒂還沒死透,竟又灼著煙灰缸底的其他紙芯,燒得很臭。度過老調而溫柔的九零年代,二十一世紀首個十年快要過完,租賃街便收回它的版圖,重新布局。民歌手與詩人的衣櫃不斷改寫,翻開小說,卻恍然已經不再是自己熟悉的位置。不提供無線網路的咖啡店,小酒館,店主人會說這種地方就是要給人談天說地,有了網路還得了。大家都把臉埋進電腦裡去,真要那樣為什麼不快點回家?

  二十一世紀了,網路時代嘛!有天走向租賃街路上,聽路人女孩說起沒有網路的咖啡店,怎麼算是咖啡店?如是來人越來越少,租賃街上TU杜鵑易主,街底年輕人新開一間店,木工裝潢皆手工打造,老派時光過去,算是觀望對照。風向改變,咖啡館裡一個陌生的女孩拿出火柴點起菸,嘶的一下,火藥味滿滿室內。整個兒的商圈街景變得繁榮,租賃街地價越高,十多年來望窗外熟悉的景色卻彷彿不再了,租約,是要續不續?

  落地窗對面那家咖啡店,整個下午坐著看也沒幾個人進去。看板換了幾種午茶套式,那店的員工,其中一個也是這店的員工,一天我問飲料行不行?霎霎眼睛,當作是回答了。後來大興土木,吊車在我面前跋扈地換上紅色牌招,開起韓國料理店。那陣子城市裡突然流行韓國菜,或許現在還是,好像租賃街整區裡就開了三四家,毫無例外都是那紅得豔人色澤,如果雨天,從咖啡館窗前望出去,整街地面淋漓,都赤辣辣紅著。

  我會想要回去,怕是雪可屋那長年給煙霧蒸燻的黃燈一盞盞,也好。  

  租賃街上菸酒燃盡,咖啡店主人不再擔心店租來襲。




  小酒館在隆冬之夜任憑來客喝乾了最後一滴酒,拉下門了。然後夏天的咖啡店,店主人宣布畢業,不玩了!長期在咖啡店打工那些音樂青年,文學青年,電影青年,美術青年們嘩啦啦輪著在吧檯裡唱歌,原本坐在角落那人突然來聊天,這時才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原來我每次讀得熱血沸騰雜誌上,好些文章就出自他的手筆。打開冰箱,喝乾最後一罐海尼根,文學院教授有來嗎?沒注意到。但平時來來去去的人們突然都出現在這最後一首歌裡頭,唱啊唱,唱啊唱。

  此夜鼓譟的租賃街,一個充滿回憶的夏日時光即將結束,而幸福的咖啡館時光,是將沉入過去或者前進未來?人們牽起手來,任憑啤酒泡沫灑了滿地,敬青春期,後青春期,禿頭的中年時光,敬一片民謠CD或曾談論過的老電影,敬我們曾相信的一切。咖啡店的一切,敬我們即將相信的一切。

  或者,即使不相信,還是會到來的那一切。

  某天我從研究室離開,習慣性轉進溫州街,熟悉地址是深鎖的門。感覺心裡有扇門冰冷地閉闔著,沒再打開。感覺那夜,店主人唱完歌,而我不等眾人鼓掌完,便在心裡拉下了租賃街上那一扇扇的門。後來,每當我出發尋找另一間咖啡館,總想,該如何尋找一條街,與它先於我所經歷的那些時間?

  再怎麼不願接受,青春期畢竟已確實地過完。咖啡館原址開了賣海灘拖鞋小店,原先小酒館處,我喜歡對陌生路人可能稍嫌灰暗的街角,則已大張旗鼓,染起日韓衣飾那舖張明亮的色彩。後來的夏天,在芝加哥一間咖啡店,遇見當時老坐在我右邊位置的大女生,她左瞧又瞧,終於認出我來便歡快以中文呼喊。說起異國住處左近還有幾家咖啡店好去,說起租賃街上那些時光,兩個人對視沉默不再說話,便走進芝加哥明朗的陽光與風裡,並肩抽了根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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