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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4, 2010

〈妹仔〉


  妹仔給阿母攙扶著回進家門的時候,眼光視線直楞楞地,盯著我。可我不敢看她,失神的眼眶裡邊,好似什麼都沒有。我熟悉的妹呢?阿母要我趕緊搬椅子過來讓妹仔坐下。妹仔離家十七天,回來那日,身上有暖熱的異香。妹仔,妹仔。阿母一聲聲喚,像要把妹仔給喚醒來。妹仔不言不語。可妹仔的眼神即使獃凝,卻不時會骨溜溜轉,滴溜溜轉,當阿母回過身去,妹仔便望向阿母背影。

  同阿母講。阿母嗤了一聲說,妹仔變成這樣你還裝神弄鬼。夭壽仔。

  (只有我發現嗎?)
  (阿母,以前也有過這般寧靜無聲的夜晚?妳還在聽嗎,阿母。)
  (久旱不雨,雨水來時恐怕會有大災。村長伯憂心忡忡。)
  (恁妹仔,我看是凶多吉少。)

  妹仔離家第十七日。那天我照例生死無事,午睡。夢裡那島,落下前所未有的滂沱雨水,村裡沖進來無數大小不等的浮木,穢物,塑膠製品在水面浮沈宛若一支失了旗幟的艦隊,押載屍體與苞芽。我必須閃躲,而終於無法閃躲過最鉅碩一樁古木,胸口感覺到那衝撞,悶哼著,嘩哇一下在自己嘔吐物淹沒裡,醒了。街角斜陽從落地紗窗外篩進來,夏末了,蚊蠅蟲蚋飛舞,還是繁殖的季節。微光煙塵,飄然的黃昏。阿母經由童乩靈媒詢問妹仔的下落,未果。抽籤,皆大凶。

  差點要往教堂去的走投無路。砰一聲掛掉電話,說,妹仔回來了。




  妹仔回家第二天,仍然昏昏昧昧。坐定客廳正中不言不語,也不飲水食飯。

  (我們老頭在引水渠的分流閘下撈到恁妹仔這件衫……)
  (何以妹仔竟會入了山?)

  神龕上有燭火光明。我轉開電視,老電視了,上頭跑著一條條浮游的橫斑。妹仔會彷彿突然有神。眼睛轉過來。阿母說,妹仔肯定是給夜遊的魔神仔給拐了。但人說,可以用名喚醒被魔神仔惑走的人……妹仔,妹仔。阿母不捨晝夜,喚著。魔神仔令人在荊棘林裡走,望懸崖峭壁上爬。往越遠的地方行,食泥土卵石,剝游魚蝦蟹。以梔子花為髮飾。以闊葉綠草為裙衫。

  阿母捻香祝禱。我看得非常清楚,阿母背後,妹仔雖坐挺挺,卻皺起眉。

  第三天未有起色。阿母請法師來收驚,點香,鋪紅桌巾。紅燭酒水。

  吩咐將妹仔攙扶到向陽的門口。法師擺好敕紙硯台敕筆,口中念念有詞,寫成收驚符籙。亡魂生魂皆聽令。敕令請神。拜請觀音佛祖媽祖來收驚。東無驚,西無驚。妹仔無膽無驚惶,心肝頭安定定。收起起,收離離。王神惡煞出去跑千里。隨手一揮用燭火點起符籙,淒豔豔的火呵,灰燼落進酒水。

  妹仔來飲落,十二條元神返來在本宮,返來在本命。

  妹仔強灌不得,隨即吐了一地。

  沒有人知道妹仔失蹤--阿母禁忌地阻止我說這詞,阿母說,妹仔已經回來了沒有失蹤--那十七日,究竟去了哪裡。吃喝甚麼。睡在哪裡。村落並不大,距離最近的小鎮也有好幾里路,怎麼可能完全沒有人目擊妹仔的去向?而回來的妹仔未曾消瘦。遠方,荒地上焚燒著雜草垛子,灰燼薰風爬過平原,儘是夕陽遮掉大半,晚霞仍趁隙滲出隱微的血色。




  妹仔離家第二日,阿母攔截每一輛行經村內的公車。總是問。總是搖頭。

  第三日,村裡整街通到底便都知道了。肇因是派出所張貼出來牌告。阿母怒氣沖沖向派出所去,像一口燒沸的水鍋,質問,伊娘咧沒啥代誌你們幹啥多事。倒是隔壁玉嬸來說,她家老頭好似在村外目得一妙齡少女像是妹仔。一問,少女穿一件白洋裝,親像是妹仔離家時穿的?其實阿母並不真確知道妹仔穿什麼,只是像嘛。待要細問,但她家老頭腦袋昏鈍,記不清。只說少女站在田埂間,望著溝渠裡發獃。溝裡有什麼?小魚田螺呵。

  (此女生於中元節,父不詳。命中帶煞,不祥。)
  (請四方鬼神憐吾心艱苦,報知妹仔所在,吾當筵席以酬。)
  (這妹仔若死,除伊老母阿兄,怕沒人會哭呵……)

  玉嬸說她老頭喊妹仔。妹仔。也沒應,不知何時何處撈得一條碩大泥鰍土虱,就著齒牙,血淋淋剝食。

  不可能是我家妹仔。阿母悚悚打斷玉嬸說話。




  第七天。妹仔回來後,我上床時總感覺有人在窺伺。深夜裡醒來,儘是黑色的天花板,伸手去按了鬧鐘的小燈,三時許。摸到客廳,我確信自己看見鬼。白色的鬼只是骨頭,雙眼發著煢白的光,瞪著我。

  好像妹仔回來那天的眼睛。

  (阿母說,妹仔回來嘍。)

  鬼走到妹坐著的椅子背後,伸出手。撫摸妹仔的脖頸。臉龐。幼白水嫩的臉呵。妹仔十六歲,我很想走過去撥開鬼的手,但身體僵直如晨間勃起,它不是我的如同勃起時陰莖不是我的。眼睜睜看鬼張開手掌,手指,又再握合。成拳狀,往妹仔的喉嚨直搗進去,黏黏膩膩。又拉出來,再搗進去。好像米舂搗著一只臼。好像妹仔是一口井,而鬼是木桶與井繩。

  我定在原地感到一陣噁心,激烈地嘔吐起來。酸蝕地嘔吐。哭泣。

  而希望真是場夢。




  第七日。右舍左鄰開始有人不懷好意傳話,說妹仔二八年華,不會是跟人跑了?像她阿母嘍。跑來這村住下,肚裡一個手抱一個,尪呢?

  皆死了,剋死嘍。接著是噗嗤笑聲。

  猜說阿母逢閏月送回娘家的豬腳必都剁斷了。

  哪有娘家?掃地出門,孽女啦。

  阿母拖著掃把咆哮著衝出去,母獸護子,罵聲即傳遍整條街。我知道妹仔和我同母異父,問起兩個父親阿母從不回答。久了不問。謠言的意思是,不需多花時間揣想。第九日,人說妹仔是阿母離鄉來這村前,不知和誰偷懷的野囝。人說中元前夕,滿月將盈,阿母在某家豬寮後方自己分娩,羊水血水混著屠宰豬雞祭鬼普渡的血污降生。所以他們說,妹仔本來就沾了鬼氣的。帶煞。他們說,妹仔今年二八,身上的妖物蛻熟了,要回地裡山裡水裡去。所以他們說。

  (此女命中帶煞,活不久長。)
  (恁妹仔還未返來?玉嬸問。)
  (還未咧。多年以前阿母也有過這款愁苦臉容嗎?)

  就親像伊阿母啊……




  第十一日,阿母又要我出外四處探問妹仔行蹤。人們只見到我便說,無,無看到啦。那天,明是久旱之夏,天空卻非常急促地積聚起雨雲,滂沱之雨。我拎著把傘,轉過幾個彎很快到了村子邊緣,一個穿黑色雨衣的人形,在大雨中騎著腳踏車遠遠而來。直覺是女性,當她經過,還真是。但她遮著雨衣的臉,像胡亂給水泥鏟子抹過一般模糊,平整,毫無表情。我看見她的椅墊上套著黃色的塑料袋。身影很快消失在雨水當中,深邃而迷離。

  雨水足下了兩晝夜。第十三日,雨停。繼之以大晴。野溪邊漂流一件妹仔離家時所穿的洋裝。從上游來。妹仔往山裡去了?山精水鬼花姑子,請速將我妹仔領回家呵。近日鬼門開,阿母擺筵席酬請五鬼,妹仔生日將至。

  玉嬸湊過來說,真正有畸怪哦這天氣。恁妹仔還未回來?

  阿母返進屋裡拿了菸,點起來說,還未。一口一口地吞吐著青煙,令她的臉像浸在洪氾的濁水當中。阿母真正是老了很多,很多。瞇眼吸氣的時候,眼角魚紋堆起來像她已老得可以放進墳埔裡去。吸吐間,放潮了的菸身毫不害臊,火星邊往阿母低鬱的臉面延燒過去,邊發出滋滋的聲響。




  有犬在暗夜裡吠。第六夜,妹仔仍然維持著坐姿,快要成為一把椅子那樣的妹仔。只是滴水未進粒米未食的妹,怎麼膚色變得更加紅潤了?定是阿母吧,她為妹仔煲煮未熟的蛋,打散了,撬開妹仔牙關。第七天。阿母到村口的野溪間去立香炷了,好像是要請求諸神諸鬼寬諒。還妹仔魂來。十數天前那場雨,確已宣洩完畢。阿母回來後沒多講什麼。只說,水邊好多竹葉枯木呵。引渡的小船一般漂流,還有紅貓魚,闊嘴郎,石賓魚。苦花魚。

  沒可能。那條溪裡從來沒有過苦花,平原野溪裡頭,有苦花?

  阿母呢呢喃喃說,那魚真會跑,我早就要妹仔莫到水邊,莫去抓魚……

  (妹仔,那裡是深水潭。不能去。)
  (妹仔穿短褲坐石上,兩隻白淨小腿翠玉般浸水裡,漂啊漂。盪啊盪。)
  (魚群爭相啄食妹仔足趾間的皮屑。妹仔笑聲咯咯,銀鈴也似地發響。)

  聽說中邪的人若見血光,能把噩氣鬼魂給驚走,第八天,我帶妹仔去逛菜市。背著妹仔走過塵世的魚腥肉騷,菜梗腐敗的氣味。肉販子的剁刀一下又一下,偶有規律地落在砧板上,削皮斷骨之聲呵。背上的妹仔不時縮了縮身子,好像要逃開甚麼不喜不快之事,妹仔成熟為一個小女人了,這重量,甸甸的。

  幼年時我和妹仔給阿母牽了,一手一個,上菜市,經過魚販攤前,看那雙開腸剖肚的手,妹仔總是摀起眼睛說,好可怕。但終不能不聽見那刨鱗的手唰唰動作,鱗片剝落之聲。

  妹仔莫驚惶,阿兄會負妳回家。只是鬼啊,請你離去。




  第十四日。阿母不願放過任何與妹仔有關的消息,又有遠方的信差說,好像見著妹仔佇立在鄰村的菜市口,兜賣鮮花。來人形容那些花朵樣貌,像嬰胎一樣軟紅水嫩的苞莢,垂著。要生出那樣碩大的花,是哪款哪種巨木嗄?本地沒有見過的花蕊呵。信差撓撓頭髮,說不出了。反問你們妹仔是怎樣的人,竟能攀上去摘採?阿母說,我不要聽這個,你走吧。

  來人走了之後,阿母自己騎著摩托車往鄰村去了。

  和阿母一樣漸老的摩托車呵。篤篤篤篤地去。

  餘暉裡頭又篤篤篤篤回來。煞停時發出女童般的尖叫,畸衣--

  垂頭喪氣。妹仔離家第十五日,又有一說妹仔會失蹤,是阿母妊娠期間,小村水患未退,便逕自接濟了隻黑色野貓。黑貓不祥嘍。剋死夫的查某,免意外啦。看那個妹仔,從小鬼靈精怪的就知道有邪氣。不知道是貓妖還是厲鬼轉世,親像她阿母,還有她阿兄,來歷不明的一家人。長夜漫漫,隨著妹仔失蹤,村莊裡籠罩著一股神祕而恐怖的氣息。夜半如有貓嘶,聽說連派出所那巡佐,夠陽剛男子氣一個了,都被野貓嚇得摔掉了茶杯。聽說……

  又有一說。某婦人探問結果,貌似妹仔女子妖媚一笑說,鮮花插淨瓶,置床頭,可助婦女受孕。有沒有人當真去試?並非沒有可能。

  (又有一說是……)
  (有人言妹仔不會回來了。阿母的詛咒罵聲再次傳遍整條街整座村。)

  阿母垂坐門口,會不會真認為妹仔不回來了?並非沒有可能。

  村莊出去往東是野溪,往西,是一座稻草垛子狀的丘陵。地勢不高,但終年繚繞著山嵐水霧。本來就是傳說有山魈水鬼出沒的地方,水鬼化身美麗少女,在水漲季節央人背她渡河。小時候曾聽村裡的耆老說,以前有個少女懷上了外地青年的野囝,外地人早早離去,總之不能嫁的,少女給父兄相逼,只好去投水。不意浮沉幾回,沒死。是這溪裡竟無水鬼,還是看她荳蔻年華一屍兩命,終究不忍?但少女死意甚堅,前後投水七次,腦門碰上了水底岩石開了瓣。人說賣花女子,兜售那血胎顏色鮮花。

  (懷番仔野種女子,遭強灌落胎湯藥。女子飲落過半,乾嘔將藥汁吐出。)
  (女子下身流血不止似胎氣盡消。又過四月餘,落胎女子竟又肚腹鼓鼓。)
  (此女為一大不祥兆。)
  (女子離鄉,攜一子。腹中又一子。正是平原的雨季將始。)
  (東方天空雲腳長了毛足。絨絨的,有風。)




  妹仔困守如此一具不動身體已有十二天。

  阿母每日照例搬挪了張椅在妹仔對面坐下。捧著妹仔臉說話,低低切切。我確信十來天,是我聽阿母說最多舊事時日。

  阿母來這村時候,正是水患瀰漫的年份。平原四處蜿蜒著水道,或明或隱,望眼過去已成為汪洋的後山平原,鋪排開來似乎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更因此失了方向的阿母,艱苦地在樹木的莖蔓之間,在傾倒的,歪斜的枝幹中間繞出一條更安全些的道路。洪氾之年,平原是水族的領地。村裡對這個大著肚子,背上又負個男孩的陌生婦人感覺警戒,她的尪呢?人人自顧不暇,哪有餘力渡人。

  (中元節請四方無主孤魂來此餐飯,用完請各歸本位呵……)
  (及至雨水稍歇,村人們便允可阿母搭棚落腳於庄口。)
  (以為雨水稍歇……)
  (平原一年落二百二十日雨。每遇風颱,五畜牲口稻田屋房皆溺於水下。)

  某日深夜阿母從魘中驚起,跑上村頭,震天動地喊,水又來了。但其時天氣晴好,朔月尖勾掛天頂,月娘眉尖尖的夜晚,怎會又有水要來?沒人聽信,開了門戶對阿母咒罵幾句,各自又睡。只是當年的玉姑娘夜半未眠,就著幽微微月光看阿母挺著肚子,負背彼時尚是年幼囝仔的我攀上樹頭去,想婦人看來不像瘋子更不必撒謊,暗自警醒著。

  而水當真來了。平原動搖起來,晴空底下無來無由地一場惡水,犬吠人哭,雞鴨四處走,風吹鬼嚎。大水隔日即退可像是個奇蹟?除玉姑娘留神阿母示警,整厝人全身而退之外,其餘村人家中多半有死有傷。於是有人感念阿母能知惡水將至,變客氣禮貌了,而另一方面則有傳言說阿母係妖異,不祥。

  同年中元,阿母產下妹仔。人言,妹仔命中帶煞。




  第十六日阿母囑我再至鄰村菜市,探訪妹仔,或至少賣花女蹤跡。

  何以仍來遲了一步?

  婦人說,我到此地前一刻,賣花女匆匆忙忙收拾,走了。都未到收市時間。真正有畸怪邪門呢這賣花女。




  妹仔回家第十三天,滿面潮紅。我想她是熱出暑病了,趕緊拿條巾蘸了水擦妹仔臉。妹仔散發出落葉腐敗的些微的熱,以及雞蛋花一類,張揚的暖香。我在客廳守著妹,說話給妹仔聽。我講起幼年到那丘陵頂上,不知供奉何方神祇的野廟,講起我們二人帶上了炭條,給神像畫眉塗鬚的大不敬事。當然,還有終於給村裡大人抓個正著,籐條倏倏飛舞,村長伯邊咒罵你倆個小鬼怎敢去碰潘將軍的金身,我倆只是嘻哈作鬧,閃躲著村長伯半拐的步伐。妹仔妳記得嗎,村長伯那時候揮空了,跌得四腳朝天還繼續罵,恁這倆個……

  (村長伯追打我兄妹,但妹仔好像始終有些微笑?)
  (恁這倆個野囝仔、雜種、會遭報應噢……)
  (番仔寮的潘將軍也敢去動……)

  是夜,鬼又來。鬼行路竟窸倏有聲。是為取食妹仔尚留的一筆游離魂魄嗎?破布鞋拖過泥地,那夜我又僅能駐足廳外,不能再進。有堵看不見的牆,立在我和妹仔中間。鬼仍是那白色的鬼,只是骨頭,卻彷彿縮小了一些,更像兒童了些。

  鬼緩步走向枯坐廳堂的妹。停下腳步,又要將拳探入妹仔腹中?

  我正要奮力往前衝破那隱形牆,更詫異是妹仔有了反應。我驚愕愕看見十數天不曾動彈的妹仔,妹仔她抬起手來握住了鬼的手。她和鬼十指交握,靜止的態勢。頓時聞得滿室異香,更濃更盛,卻也更淒清動魄。好像鄉野傳說裡有黃英香玉花精,滿室生芳小村屋裡,妹仔低語,聲調迷迷對鬼說,不要緊了。我會讓你見到阿母的。

  那鬼竟因此靜默良久。良久。

  妹仔抱住那鬼,好像擁抱一個情人那般。妹仔的雙臂圈繞得非常緊。非常緊,以至那白鬼竟慢慢,慢慢地融進妹仔的身體裡面。終於在妹仔懷中,洪亮地發出一如紅嬰囝般哇哇號哭聲響,劃破了深夜底凝止的血液。




  第十七日。阿母接電話如領神諭。

  砰一聲掛掉電話,說,妹仔回來嘍。

  說是平原近海的河口處,一拾荒老婦發現少女全身赤裸光潔,熟睡河灘上。初時以為是一樁島嶼近日流行的先姦後殺命案,趕忙報了警。先是警車來到,後是救護車,送至平原上最大最宏偉那間十字教醫院,檢查周身,無傷無損。只是昏睡的妙齡少女,幾小時後自己醒來,卻瞠眼不言不語。不知何村何里人,無奈又找來警察比對失蹤人口名冊。

  或有人竊竊私語,少女隻身在外,發現時不著任何衣物,怎能保有童貞?

  為此,阿母不惜親手褪去妹仔底褲,在那蒙昧的黃昏天色底下,檢查妹仔裡面。而真見著了妹仔那粉紅色肉膜安好無恙,阿母突然便沒有了聲音。一口大氣鬆開,像水道旁農工邊抽旱菸邊放屁。而妹仔更無言語,獃坐客廳木椅,暗香流動的夏夜,流螢的季節已近尾聲,有霧進來。神龕周圍彷彿有許多憂傷的,說話的聲音。

  (阿母啊。妳到達這座村莊之前,可也有過這般無聲的夜晚嗎?)
  (少女時代逢得靜夜時分,妳都在做些甚麼?)
  (阿母如何知曉水之將至?又為何不能知曉妹仔失蹤的去向?)

  野囝仔,恐是遭報應嘍……




  妹仔離家那日,說是去野溪邊摸魚捉蝦。無所事事的溽暑呵。阿母說,那些魚很會跑,妹仔妳莫去。怎麼苦勸皆無用。

  小村所在的平原幾年便會犯一次水患。妹仔年方二八,玲瓏的身形已是個標緻的小女人。久旱不雨之夏,村長伯憂憂煩煩說,雨水來時恐有大災噢。妹仔在水邊,那日著一件薄白洋裝車縫金色緞線,水岸有風,蝦蛄浮沉。觸角伶俐四探,警覺有人走近,忽又隱沒於野溪四時沖激的石縫裡邊。妹仔兀立水湄,水底的藻綠漂漂,勾勒出暗流的方向。但很清澈。見著一群鐵灰色魚群中央,竟有金光閃閃爍。一魚,通體皆白近乎透明,惟側線如鑲金。水族之后,之王。

  洪汛時節,平原皆為水族的王國。

  (那裡是深水潭,不能去的,妹仔。)
  (妹仔童年一度失足跌落,卻能自己泅水出來的,深水潭呵。)

  妹仔看得出神,瀲灩水色映在妹仔少女肌膚上,波紋清晰可見。我使勁力氣想喚回妹仔,卻見她越走越深,而終整個人沒入野溪不絕的水勢當中。

  妹仔之離家和阿母來到這村莊一樣是個謎。差別只是一在洪汛季節,一在久旱之夏。都是受到水的感召?阿母當年產兒女一雙皆父不詳。多年以來,阿母未曾多言播種的父親,好像平原上的田畦,節氣到了,便會有農人赤足踏入那及踝的軟泥。後退兩步,將拇指並同秧苗插入那溫軟細泥當中。再後退兩步。

  時間到了。好比平原幾年一氾濫,卻從不容許人們真切知悉水來的時間。

  只有阿母自己了然於心?

  妹仔回家第十三天,鬼又來。

  (妹仔臉面沒入水面以下,幾乎可以看見那金線魚的鱗片櫛次分明。)
  (鬼月移徙,客居他鄉的有孕女子。不祥。)
  (是收驚符籙多日後終於奏效?妹仔對白骨鬼說,我會讓你見到阿母的。)
  (不要緊了……)

  阿兄,你醒了?淋漓的午睡裡大汗醒來,恍然是夢。半寐半醒間睜眼,竟是妹仔如初春稻苗一般青翠的嗓音。妹仔臉面直靠得很近,毛孔如雨後的泥土面,張合間吐出一隻又一隻氣泡,如蛙在夏夜呱呱嘓嘓叫喊。第十四天,妹仔還魂來。而鬼,難道正是妹仔游離在外的魂魄,如今歸來呵。

  妹仔,妳醒了?




  (妹仔,是阿母未給你兄妹倆一個良佳的家庭……)

  鬼真正進到了妹仔身體裡面了吧。妹仔突雙眼明亮欲言又止。而似又有些驚惶的光線。是日前的菜市口巡遊更迫遠了妹仔的三魂七魄,讓鬼可以侵佔妹仔軀殼?剁肉刀規則而節律地落定定在砧板上。劈開的畜肉筋膜紅紅白白,帶點血絲帶點軟脂。灘台上血水或濺或淌,幹,這豬宰殺時血沒放透透哩。豬販有罵聲連綿,聲起刀落砍斬離離。

  假寐的夜。驚夢厄魘裡,野溪被污血染得血紅。我反側輾轉,輾轉反側,而不能眠。起身發現客廳徒留半掩大門,在晚風月光中咿哦作響的軸承來回旋轉。妹仔竟出外去哪?

  (妳確定恁妹仔不是跟人跑了?)
  (二八年紀少女,怎樣事都做得出來呵。)
  (若是為了情郎,怎樣的事也都做得出來。)
  (就像她阿母嘍……)

  我跟出去。野犬般追蹤妹仔一路留下未曾消散的異香。

  妹仔像一陣風,颳起村頭街路上的煙塵細屑。街在月光底下,如靜止之河。而妹去的方向即是海口。是她給一拾荒老婦發現的河灘。而河流向海,妹仔在街尾遠遠,手腳伶俐爬上村口最高那株大葉山欖,高踞頂上。而我不知道甚麼時候,山欖樹亦會是落盡滿樹頭肥葉碩枝的嗎?只賸枝幹的山欖樹,這不雨之夏呵。只賸月光。星辰是幾盞不寐的燈,而流螢季節,更是早近尾聲了。

  屈身樹頂,俯望小村的妹仔身段如野溪畔一隻翡翠魚狗,盯視透白鑲金魚。

  有什麼正在從村子西邊的山裡潛進來。是另一鬼?那濃郁的氣流在深夜裡更像是條巨蟒豎起鱗片,沿途張口散發令人不忍的惡氣味,即將吞沒妹仔。妹的髮裏,夾著紅色的髮飾,在月光底下折散出氤氳清冷的光線。

  妹仔,妹仔。我輕聲喚她。

  妹的瞳色冷豔,像有黑貓過街。一陣煙似溜下樹,逕往家的方向飄回去了。




  第十四天,阿母喜悅妹仔魂魄歸位,左右搖晃妹仔肩頭拍妹仔臉龐,口齒也不清晰切切地問,阿妹仔,妳究竟是去哪裡?妳莫再遠去,阿母為妳心頭驚惶哦。

  阿妹仔妳整個月到底是去了哪裡?阿母問。

  妹仔淒迷一笑說,那日入了水底金線魚現為人形,說伊是我骨血阿兄嘍……伊說,伊想見著阿母。阿母驚愕,怎有可能……伊說,伊和我是阿母彼時肚腹裡面的雙生仔呵,一胎兩命,但伊未成形便給落了胎,欲抓住我手卻未抓牢。阿母阿母,人都說我阿爸是番仔,可妳當時看我一點不像伊,是否竟要為此心憂煩?阿母未作聲,想是默認吧。妳免驚惶哦,阿兄和咱阿爸長相是真同款……伊落地後想見阿母,又憂心阿母不知山頂惡水欲來,阿母啊,妳定記得彼晚,那親像阿爸的人影來託夢吧。妹仔的聲音聽來像春日稻苗飛在馨風裡,青嫩翠綠。

  (村外這片水田,原是蜿蜒的舊河道填平而來。)
  (哪怕山崩而埋,哪怕水淹而溺。絕不離開這親像阿母的泥土地呵。)
  (珍珠里簡。加禮遠。歪仔歪。武荖坑。冬瓜山。奇武荖。利澤簡。)

  阿母,妳為何從未說過這些?

  十六年啊。咱孿生兄妹真正重逢了,妹仔說。伊就在這裡,阿母妳可有看見?

  伊欲跟阿母阿兄說,大水,又要來了噢。




  洪水遠遠嗚咽而來,毫無預警。村莊林木平原,陷入集體的傾斜。

  卻即使惡滔濁水,也不能逼退傍河而居的住民。阿母啊,妳是十數年前被鄉里所棄而無處可去,方決意在這惡水之畔安身立命?阿母難道不知七月正是山魈水鬼最出沒無影的時節,只能奮力逃開啊,要從水鬼山精身上跨過去。阿母,妳當真不同我們一齊走……

  阿母阿母,水又來了喂……

  (此女未婚有孕。大不祥。)
  (無雨的天氣,惡水吞沒平原村莊。翌日,河道即堆滿流木傢俱屍體。)
  (此間略備粗食酒水,請四方無主孤魂來此餐飯,用完即各歸本位呵……)
  (蚊蠅蟲蚋飛舞。偶有魚翻出水面捕食蜉蝣。)

  其時我和妹仔窩身在無葉的山欖樹上。如果能夠飛,看到的洪水也不過是如此光景吧。原先以為土地寬闊無邊無際,但水勢難擋,足踝高,腿肚高,膝蓋高。半座村高。如是天地相合,明月如水畔孤燈,竟是接迎四方鬼神飲宴的節慶。而這日不是中元嗎?野溪河岸擴張出去,成為平原的部份。彼時派出所頂頭的喇叭才剛響起,洪水來襲請各位居民即刻尋找高處避難……卻是為時已晚。望月的大潮之夜,無從宣洩的水,不消幾刻鐘,已經吞沒我倆所居的村,流過初熟稻禾,流過磚牆瓦舍。水聲如鑼鼓喧天,鬼神在此歡慶。

  一隻小白鷺順著風勢飛來,停在漂流物上。森森然的風,總是要回到天空裡去,好比水,也總是要回到海洋裡頭去。眼前漂流過去有野薑花,有過貓蕨葉。無頭的洋娃娃缺肢斷臂。釀瓜醬罈在水底翻滾。似有人聲,也很快隱沒在水勢翻騰裡頭,漂流木上魚狗盯準了漩渦,箭一般射進水底,復又飛起已啄得淋淋一尾幼鯽活跳。水有暗湧,其餘都不作數了。我與妹仔併坐在山欖樹頭枯濯濯,足底發毛,卻聽妹仔笑聲咯咯,銀鈴也似地發響。

  蚊蚋交配後落為水面上繁白的星點,過完這個夏末,也還有許多個夏天。

  夏天始終是繁殖的季節。





(獲第13屆台大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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