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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an 20, 2011

〈移徙之屋〉


  搬過許多次家。幾次是追著我們可能並不怎麼清楚的甚麼而去,幾次,則是從我們可能也不怎麼清楚的甚麼當中逃開。

  後來,我才成長到稍微能夠明白這一切。

  在那之前,每次搬家,我總不免設想自己正穿越某個我無能想像的距離,遠遠迢迢到達新厝的所在。因為搬遷移徙,永遠代表著重新認識一個街區,便利商店的方向,公園的綠影,夕陽與天際線,鑰匙兒童就學的路徑。更不用說,從島南至島北,揮別的是海洋混雜工業區瀰漫又苦又鹹的陽光雨露風,學著習認的,是包覆城市那眾多的山脈神明,丘陵壓抑呼吸,與霧濛的冬季。

  那段日子,我的身高與時間齊頭並進,每每在舊厝廚房門框上以鉛筆跡刻劃下新抽芽的高度,錄記某年某月,87公分,89公分,94公分;而又總在上下相差約莫20公分高差時候,一家子夯啷著款妥了冰箱電視,往某個我們並不十分清楚的地方,摸索著,走了。

  一路上,我窩身在轎車後座顛簸的姿勢裡,好像漸漸就懂得了,往返於公路兩側可疑的光影,究竟代表了甚麼。一些成人的齟齬在前座交換著,又突然沉默的部份,如同我賭氣徹夜尖叫哭喊拒絕轉學拒絕新環境,拒絕他們伸來的掌心之後,終於疲憊不堪而給自己挖陷的黑洞。好像,就這樣漸漸懂得,拒絕不會造成任何改變,所有面對時間的抵抗,都將徒勞無功。就像我持續增長的身高一樣,在它完成之前,絕不會停止。

  於是在幾次家庭遷徙的過程中,我開始執拗地反覆以發散怪味的膠帶封箱,拆箱,別類分門將關乎自己的各種細瑣秘密皆歸妥定位,卻又不得不在下回搬家時再次垛進箱子的那一切……許是跋涉城市四處,從各個百貨公司搜刮而來的限量版機器人模型,許是隔壁座位女孩拌嘴後塞過來的道歉信,許是每一張卡片信箋相紙與票根,彷彿我拒絕隨之改變的那外在的漩渦,將容許我退縮回到一口極小、極小的盒子裡,不被誰任意加註、編寫、錄記。

  那幾口反覆封藏又開啟,開啟又封藏的箱子,是我的移徙之屋。像某種僅有我自己了解的咒語,魔術,甚至騙局,只是單純地期望著,曾與我貼身住居的時光不會那麼快就消逝,或甚至我堅信它們從來沒有煙滅吹散過,當我翻開箱子塵封的摺口,島南的海風就即將傾瀉而出浸滿這低窪的盆地……

  只是想,或許我不能帶走社區的椰林與夕陽,但能擁有一角椰樹的枯片。

  倘若如此,這屋子的片段,就能跟著我而踽步前行,而悠緩位移。

  但當時的我並不明白,刻劃在門框上的身高,只是就停留在那裏了。曾站在那裡的男孩,已因為某些他無法觸及的真理,而意外地在那刻刻劃劃的瞬間,永遠地擁有他146公分的身高。他不再長大。於是,後來的更後來,當我長大到可以自己回去那島南的城市,記憶中高聳的樓廈彷彿矮了一些,而我也再找不到童年那每個黃昏我循著回家光敞明亮的路徑,好像它們偷偷縮小了點,偷偷地變暗了些。

  某年大掃除,我從床底下拖出那幾口鞋盒,想再次撫摩我在那城裡生活過微渺的線索,赫然明白──其實並非那完美的記憶之城被時間、蟻黴、和陰濕所蛀蝕,是我天真以為自己停住了時間,而它僅是毫不寬諒地,持續將我推送到甚麼我並不十分明白的地方。






(2011.01.2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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