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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23, 2012

旁敲廁集》毛語錄

 
湯舒雯+羅毓嘉
http://www.trend.org/board.php?bid=24


湯舒雯:

我們的《旁敲廁集》堂堂要邁入第四週了。為了應景,在這個不吉利的數字下,本週我們要來談一些、會讓大家覺得毛毛的東西——頭髮、眉毛、睫毛、鼻毛、鬍子、腋毛、手毛、胸毛、腹毛、陰毛、腿毛……比起其他動物,這些鋪滿我們的雖稱不上高調,卻也實在不夠低調;它們細細地覆蓋,時不時卻在某些角落生猛岔出,意圖使人惱羞,簡直逼人動粗。於是請出刮鬍刀、剃毛刀、鼻毛剪、除毛蜜蠟……最厲害是這些武器教我們傷人不見血,拔毛不殺豬。當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體表上總有東西一死再死、非死不可……嘉嘉,每到夏天我想去海邊。或是路上行人腋下空曠的時候,或是男性朋友嘴上無毛的時候,對著每一個人的清爽無負擔,我都忍不住想要說出那句經典的好萊塢驚悚片台詞:「我知道你做了什麼。(I know what you did.)」

在有毛與無毛之間,在要刮與不刮之外,是精神與肉體的逆施,野蠻與文明的占卜,性感與感性的風水。誠如「毛斷」(modern)曾經翻譯了摩登,嘉嘉,不知為何我總感覺這個話題與你非常相配。還請你不吝拔下九牛一毛,來對我們談談你的「毛斷」故事吧?




羅毓嘉:

是的湯湯,我不只知道妳去年夏天做了甚麼(I know what you did last summer),其實每個季節,我想毛髮都有它們各自的堅持。夏天本是tank top的季節,衣不蔽體已成鐵則,大方露出是夏季穿衣的定律,但在昂首闊步上街之前,妳我還是得在浴室裡面對自己唯一的肉身,畢竟毛髮們總是反清復萌、等待戡亂,這麼多年了,我們的除毛大業依舊備受挑戰。

雖然男孩們總被說「嘴頂嘸毛,辦事不牢」,但毛毛茸茸絲絲入扣(誤),對男孩畢竟還是相對輕微的困擾。男生露出蜷捲的腿毛,是陽剛,腋毛打背心邊上岔出來,也不會有人質疑它是否分岔、是否斷裂,頂多男同志穿著短到不行的泳褲上伸展台去,突然冒出泳褲線的陰毛,恐怕惹人訕笑可死不了人,連不小心生得過長了的鼻毛,招啊招,搞不好,還能得個不拘小節的美名。但我想女孩不是的,女孩兒們必須戮力掌管自己毛髮的生長,給予規訓,給予懲戒,鎮日看守腿毛腋毛甚至上唇的寒毛,畢竟它們生出來就是種犯罪,必須判給唯一的死刑。有一次,我也試著用蜜蠟拔除自己的腿毛,那種疼痛讓我不得不這麼想--女性之所以比男性能夠耐受疼痛,可能不只為了是生小孩,也是為了承受美麗。

這多麼不公平。可上週我們已談過了,有的人生來就是會比妳幸福啊,湯湯。毛太多,毛太少,又怎麼會對人造成不同的困擾。當年的小男孩看見唇上突然萌生毛髮細芽,就拿了老爸的刮鬍刀,習擬他每天早上出門前專注的姿勢,刮將下去--就把嘴唇也一併刮破了。那時流下的不只是血,好像隨著這儀式的完成,小男孩也不再只是男孩,是男人了;可當他真正變成一個男人了,他意識到鬍渣其實是男人的第二性器官,摸著自己總是長不出夠粗夠硬夠黑鬍髭的人中,唉他想,他也沒有要革鬍渣的命,怎麼它們就這麼不爭氣,這自然是男孩長大之前所始料未及的了。

湯湯,毛髮的故事如此蕪雜,我簡直不知該如何談起。只是我胡想,倘若王菲--那時她還叫做王靖雯--在《重慶森林》裡,她在公寓房間床上撿到的不是梁朝偉的陰毛(帥哥的陰毛是捲的是直的,還是依舊是帥的呢?),她還有必要仔細端詳、有必要假意抓狂,有必要笑成那樣嗎?




湯舒雯:

嘉嘉,你讓我想到,或許比起男孩,因為少了明目張膽的鬍鬚,女孩要到更晚才學習刮去體毛是作為一種禮貌。而我一向在這種事情上,又是跟不上同齡女孩的腳步的。第一次除去腋毛時,啊,正如你所說的:男孩是在刮去鬍鬚的時候,「好像隨著這儀式的完成……是男人了」,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個成熟的女人。奇異的是,同一個部位、以其經年累月一點一滴長出來的叢生毛髮,事實上不也正在傳達著同樣的訊息嗎?:「妳是個成熟的女人」。卻往往非到動手動刀,似乎就不能有這樣跨年煙火一般的頓悟效果。

或許,就是要到不得不狠心剔除的時候,才能知道我們根深蒂固的、往往只是一點皮毛;正如帥哥的陰毛往往,是一場陰謀。一沙一世界,一毛一分身。嘉嘉,小時候我最羨慕的是西遊記裡,孫悟空拔一毛就是一個小孫悟空陪牠大鬧天庭;我只是不知道我羨慕的究竟是孫悟空多一點、還是牠的毛多一點。重慶森林裡,有人見毛如見人;真實世界裡,更多時候,卻只是如毛隱血,冷暖自知。

高中畢業旅行的時候,墾丁的夜空像是地上的大街,星星亮亮。投宿的渡假村旅館大廳,氣派的透明旋轉門上,「小心夾手」的告示貼紙,陪青春的我們兜兜轉轉,進進出出。深夜裡,提著飲料的回程,擠著旋轉門一起轉進,其中一個八婆突然哈哈傾身招人:欸欸,妳們來看!不知何時、想必是被今夜無聊高中生群摳弄掉了一隅的「手」字、再經反黏作弄,最後,竟是幾可亂真的「小心夾毛」儼然其上……讓我們在裡面花枝亂顫,要離開了還樂不可支;又多轉了幾圈,又多笑了很久。

那扇旋轉門或許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的、彷彿穿透了時與空的、來自大人世界的嚴正提醒,幼稚警告:「小心夾手」。卻成為我們無知玩笑的:「小心夾毛」。那還是單憑著笑話就可以踢翻意義的年紀:「毛」是好笑的,「夾毛」是好笑的。「小心」更特別好笑;用重如泰山的態度去面對輕如鴻毛的事物是可笑中的可笑。如今當我已能知道,人生裡,果真有那麼多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像被補鼠夾夾中一樣被命運攫住,再難以逃脫;我就會想起那個晚上。那扇旋轉門,那些陪我一起擠身而過的人。那些應該小心夾手的時候,我們或許都不夠小心;可是彼此說著「小心夾毛」的時候,我們真的都很開心。




羅毓嘉:

湯湯,我想「小心夾毛」無論如何都只能是一個,專屬於特定情境的笑話。但實際上,小心夾毛,卻是當男孩兒們毛真長齊了的時候,肯定有過的一種痛,與提醒:匆匆進了洗手間掏出那話兒,傾瀉了,完事了,匆匆離去前「啊」的一下,不管是收起包皮時夾到了陰毛、或者是亂叢叢的毛鬃給拉鍊夾著了,那確實是痛,但並不痛得撕心裂肺,並不天崩地碎,它也不要你呼喊出聲,只是細細卡著,扯著,纏夾著,毫不愉快地,揪著,並在你下面提醒了:「我在這。小心夾毛。」拉鍊暗合,有時也和毛互相傷害。

所以我們修毛、剃毛、剪毛、拔毛,有時對毛的恨彷彿很深,非得除之而後快;但毛,時不時又和愛有關,恨的時候偏長,你愛了,它倒不知躲到雲深不知處的那毛囊究竟死到哪裡去了,是的,人人都愛戴毛主席,但毛並不一定愛你--有些時候,我們對著鏡子叨念咒語--毛啊你快長出來。可能是誰人童山濯濯,頂上光光電火球;可能是,白虎剋夫的傳說還在流竄,可能是,以為自己遇到了對的人,告白時他撫摩著你的臉,說,「對不起,你是個好人。可是,我真的對有鬍渣的人比較有感覺。」對不起,你的腿毛剃得太乾淨了,這樣很女,我喜歡的是毛手毛腳,「對不起。……」

如此說來,毛們總是不從人願。別人有的你欣羨,別人沒有的,你長得太多;國中時代感覺羞愧的肚毛,青年時期則成為泳池邊上最美的風景。腋毛要少,鬢角要多,頭毛要染,植髮假髮肚毛是陰毛的延伸彷彿頭皮就是臉的延伸,廣告如是說,毛是人類現代生活對自體規訓的極致,總是有人多得不合時宜,有人怨嘆著自己的乏善可陳。毛自顧自地佔領你我肉身,不問可以不可以,兩張親吻的臉靠近,眉毛對眉毛,睫毛對睫毛,突然妳就看見,他的鼻毛也透出來呼吸了,妳忍俊不住,妳笑場,他說,笑甚麼?

沒甚麼!毛們依舊淡定,毛們毫無反應,就只是個毛;啊,一個小心毛的場合,那確實是的,如果《重慶森林》換成了閩南語版,當王菲笑得滿床打滾梁朝偉突然開門進來,我想王菲會這麼說的--「攏係你的毛。(閩)」她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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