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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ug 30, 2012

〈死刑之隨想〉

 
胡亂瀏覽著些關於死刑的文章,突然想到奧薩馬.賓拉登。去年五月被擊斃在美軍海豹隊槍下的賓拉登。整個世界流傳這消息,為了顆曾落下的大蘋果再次升起了,為了一個人的死亡慶賀他鬍髭不再生長,但我總覺得,其中有甚麼事情給擰錯了。

有甚麼樣的理由,可以對一個人執行私刑呢?那甚至連經過審判、站在法律基礎之上的「死刑」都不是。

或許,有人說那是戰爭。可戰爭其實已經結束;又或者,其實那甚至不該是被發起的一場戰爭,國對國的,單方面所執行的死刑。比較像是那樣。正義,或甚麼,其實都只是編造出來的藉口用以輕視他者的生命,我無意指稱2001年紐約世貿中心 ground zero 的死者不該被弔念,然而以生命之終結、以殺戮形式進行的憑弔,無疑是遠遠與正義相悖的。

任何殺戮行為其實並非將一切還原,而是把脈絡與情境都斬斷了,讓根柢的最脆弱的人的情緒都暴露出來--牙還牙,眼還眼,如此直觀,照得任何正義凜然的說詞都不再穩固。賓拉登被擊斃了,而誰得到了安慰?未經論辯的正義是經不起考驗的。

回到死刑。

薩達姆.哈珊。伊拉克史上最被西方媒體形容得惡名昭彰的獨裁者,在第二次美伊戰爭之後,讓美國所扶植的新政權以「違反人道」之名判處絞刑,並在2006年底執行完畢。諷刺的是,死刑之是否違反人道固然尚有討論空間,以一項具有「違反人道之虞」爭議的刑罰,對「違反人道者」處刑,其間不能不說沒有任何曖昧的光影。

而隨著海珊死去,在他生命被抹去的那一刻起,伊拉克是否就因此而康復了?又或者,當被塑造出來的邪惡魔王打倒,反而顯露出來的是美國對於伊拉克石油能源所覬覦、所垂涎、所貪饜的一場,國家對國家的私刑。一切並沒有如眾人所盼望的平息下來。而是,當生命被另一種權力剝奪之時,它生前所留下來的遺產,才正好要在另一種崇高的名目底下再次搬演起來,才正要在另一次聖戰的鼓聲中被揭露開來。

指認死刑甚至(導致與死刑同等結果的)私刑的不人道,並非意味著我們容忍「所謂的壞人」之所做所為,更非意味著我們要施予無條件的原諒、放任傷口痊癒或者糜爛。而是代表,我們必須嘗試放棄藉由最便利的方式,來要求長在自己身上的傷口能夠無端消失。

那根本不可能。

我們從不可能因一個「惡人」死去,就變得更善良、更安全了。

死刑審判、或者未經審判的私刑,其實檢視的是我們自身的品質,倫理,與道德。

在審判他人之前,或許更應該收起自己的利齒爪牙,只因我們不能肯定還長著利齒的、這樣的我們(或容許國家擁有如此爪牙的我們),在適當的時刻會否也成為曾經指認的「惡人」:放棄那極簡單的、復仇的慾望,唯有那樣才確保了我們所相信的諸般尊嚴、人道、生命與美善等等價值,能夠完整地與「惡人」分開來住在不同的房間,能夠在面對歷史的時候宣稱,「我們不與他們做一樣的事情」。


  世界總是反覆做著相同的事
  有些人的頭顱掀開
  被其他人放入另一部經文
  即將遠行的父親,帶著鬍髭親吻女兒
  在清晨在夜晚他將步槍上膛

      --〈紐約紐約〉.《偽博物誌》







 

Aug 26, 2012

〈拜天風颱回轉〉

 
島國之南,風颱轉了個髮夾彎。新聞報導嗚啦啦,南方的小鎮水才剛退,緊接著的暴雨,讓人兩手一攤,清理有甚麼用?那平昔是觀光重鎮的沙灘,如今已成漂流木密佈的墳場。又聽聞風颱再度增強了,更東北處還有一個,相互牽引,拉扯,低低一歎,這下可好了,回馬槍的風雨,又怎算?

可北方一座大城,午間才下過場亮通通的雨,那以美國前總統命名的大道,地都未乾,太陽已經出來。變幻莫測天氣裡,路面反射著鑽石般映黃的光輝,魚鱗般光熠熠的,許是太亮了,一輛車匆匆開進了另一輛車,停下的時候整條街安靜了,無聲了,是每當事情壞到程度以後,便引來了平靜。

人們在與光同行,城市悠悠運轉著,在場雨和雨之間微笑。

擁抱明顯的低氣壓,島南島北,兩樣風景。

還有甚麼好報導的,南方的苦痛是北方的慣習,遠遠看著傷痕在三、四百里外蔓延,百貨公司依舊開,少年少女穿著入時的衣服,不陰不晴拜天午後,踩街購物,逛展物色,卻不盡然與美有關。甚麼都發生了,也好像甚麼也沒有發生,只要你不談論。只要你不聽。不說,不言不語。你可以不去在意水利會的誰誰誰拿了賄款是否間接導致了島南的災厄,只因你看到的是人想讓你看到的,不思索,不行走,一台台螢幕框起了張張垂首低眉的臉。

北方的城幾經建設已不再擔憂洪氾進襲,還記得的最近一次大水,傷痕留在十一年前,留在某地鐵站最底層的牆面,淹水高度:5.9公尺。可快步打電扶梯左側行過,踩過了一次次心跳忙亂裡,誰還去看,誰還在意呢。

還有太多重要的事情,是甚麼你不知道的,當然你可以不微笑,不作聲,不穿花裙不跳排舞,不飲酒不嬉戲,關心一杯咖啡好壞,勝過島東豐年祭是保存還是毀壞。你可以不害怕北方的城市會否迎來彼端的惡風驟雨,不必有中心思想,也無須談論方向,交換關於兩大智慧手機品牌廠專利大戰的諸般意見,多於十六年前枉死冤死阿兵哥屈打成招一案,你可以冷靜,更可以冷漠,新聞沒報導的你不知道,報導了的你匆匆翻頁。還期待誰來將誰拯救,怎樣的災荒報應了誰的業障。

都說經濟極壞極差,北方之城沒有跑馬,但舞是照跳,酒水照斟,光速訊號散播的富少與藝人床笫影像許多人對著自己掌心吃吃痴笑。多麼乾淨,無為,不作為可能是不知能有甚麼作為。

也無關乎奢華無關乎價值,無關乎道德無關乎清潔。無有創造,無有生成。

每個人都是烏有鄉自己的掌門人。南邊風颱轉向,髮夾彎一般,不定就把島嶼濁水溪南給掐死了,世界是一樣的安詳。毫不破舊,亦無寒磣,大口飲酒,大把食肉,凍死骨是更北方的傳說,朱門酒肉身處其中聞來必定都是香的。這樣很好,只要活著,蒼白的生活裡繼續看一齣無關痛癢的電影,期待個英雄將惡勢力鏟滅,島嶼在大洋的西方,大洋的西方有兩個風颱相互拖曳。

你可以不理會。可以冷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太陽能產業虧空2200億,如今又要募資佰卅億,追著日頭的人們誰也體無完膚,還是追著一個夢,沒有人問夢久了會不會醒。其實夢是說出來會讓人笑話的,但所有人做著同個夢,夢就變成不必醒的那些說詞。這樣一座島嶼,佰卅億元聽起來,資本市場人士撇嘴說少得不得了,算甚麼,另一廂,二十年資勞工給積欠工資兩億六,啊,卻是資方聳肩攤手,說沒錢了。又能怎算?

大的可以很小,小的可以很大。語言來得迅速,徹底,清潔,都是誰說了算。

曾經相信的那些正在眼前飛快地溶解,滲進水泥堅實的孔隙中間,淘空了哪座地基,肯定無人聞問。觀點無用,意見低微,追問被封鎖了,零核訴求被說成零和的空想,一場演唱會完了人也散了,世界是一樣的安詳。

你可以憤怒,可以寫,可以說,可以不說。你所生存的時代有一個拜天,島嶼以外的風颱回轉來,乘著那風你可以呼嘯,可以刪除並更新,雲會來,雨會來,讓大城捱成世界地圖上微渺的亮點,你所生存的時代彷彿沒有時間,只有距離,安全距離以外的事件哪怕不斷地生成,世界可以不必一樣地安詳。




 

Aug 21, 2012

〈市廛居〉

 
  到了不知還能說甚麼的時候
  我以膝請求,請求--允許我活著
  繩結在我的頸上
  在豔色的牌招底下倒臥
  且允許我們集聚如南天之雲
  為有些事情不被看見
  在深深刺入肌膚的色澤裡不能談論
  允許我活著。允許我面對生活

  啊,生活彈著它的舌頭
  把我的靈魂啐掉了……像顆暮春之梨
  有一只硬而苦的果核
  發芽前先學會了死
  在晞微的街市,往來的速度
  與折衝,交會與逼近的角度裡
  允許我活著。
  允許我在一切的邊界前卻步

  連尋找都不被允許的時候
  請允許我生活。允許我
  解開聲帶上的拉鍊與鎖之暗合
  胸膛一只定時的
  不響的鬧鐘--倒數著夜之失去
  黃昏被河口吞落的音色
  在橫越街弄的纜線上
  再開一個窗口
  允許我孤懸
  允許我擰乾一襲冰藍的天色

  啊,在晞微的街市裡
  允許我開闔,允許每道葉脈
  都與血管相連,活在清晨
  與黃昏的中間--叫賣與尖哨
  喊價與掙扎,與我尚不能理解的
  今天的層雲
  該怎麼堆垛如神之降臨
  允許我生活,允許我
  活如無羽的鳥禽
  如何向別人交出我的身體
  而後依舊活著

  允許我生活,我請求
  允許血銅色的新月和一場滂沱
  活如赤鱗之魚
  在市街與盤桓間,報章有一方缺席
  允許駛了竟夜的列車
  將一條長圍巾捲進輪軸之間
  當生活將我誘引了
  我怎麼允許你將繩結緊繫如密語
  允許你袖手

  到了不知還能說甚麼的時候
  再讓髒舊的報紙錄記:
  有一年春天
  在泥炭裡盛放的草蕨啊
  手腕如蟲蛹般被深深埋葬




 

Aug 20, 2012

〈拜一的 Free Hugs〉

 
午後,他行經捷運站出口的地下廊道。在電扶梯前頭,遇見一男一女,男的留了長髮,遠看依舊可辨出臉面薄施了脂粉,女的則戴著粗框眼鏡,看來是大學生模樣。那兩人,各執著面海報,一張寫「給跨性別 Free Hugs」,另一張呢則寫著「我是跨性別。我想從男→女,徵求大擁抱!」他趕緊換上腦海中的詞彙,這倒是該稱兩女了,啊,即使那兩人沒走上前來,他也會過去,給他/她大大擁抱的。

正這麼想,那兩人迎上來,說先生先生,不好意思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好啊。

那兩人說,我們正在徵求擁抱,他輕輕一笑說,我知道,Free Hugs 嘛。心頭忖念,當然好,怎麼不好。他們露出有些詫異的表情,可能是少有遇到答應得這麼乾脆的路人,他想。

那兩人還在解釋 Free Hugs 的時候,他卻有些分神,內心掛念一會兒要上銀行辦的事項,還有接下來得處理的幾件工作事務,也沒特別留意到身旁靠來另個女子,想是路人吧,也聽著,蠻好的,路人看到跨性別的海報,會駐足、會停下,真是不錯。那跨性別者說,雖然我生理是男,但希望未來可以接受手術,變成女生。

他心想,啊,多麼勇敢的一個人。正點頭時,卻猛不防,那路人女子開了口說,哼,就死人妖嘛。語畢,竟這麼頭也不回上了電扶梯要揚長而去。

甚麼?

頗有些猝不急防,怎麼回事啊這人,他心頭一股氣湧上來,對著那女子背影喊,小姐,妳這樣不好吧?

跨性別有甚麼問題嗎?

真是氣人,21世紀的台北,還是這樣,他突然像從一個甚麼理想國的夢境裡醒過來,回神,看那跨性別者眼神閃爍,他甚麼不能做,只好說,欸這世界上真的甚麼人都有,不要理她吧,神經病。他甚麼都做不到,說,我們來 Free Hugs 吧,要拍照嗎?那大學生模樣女的卻還有些遲疑,問說,可以嗎?當然可以啊。

他沒有說的是,這當口,這世道,一個免費的擁抱,其實也是他所唯一能做的了吧。

抱完了也拍了照,他想,該去辦事,臨走前他說,加油。真的不要理那些無聊人士。雖然他想,一聲加油多麼容易說出口,可如果他是,他想,如果他是跨性別的話,所面對的最沉重的那些,又多麼困難。
他想,身為一個男同志,其實他彷彿有些懂得,可又不能全部理解,友朋同儕都這樣自然地接受他了,可跨性別,跨性別所遭遇到的,難道不就是那簡單死人妖三個字所代表的,那麼多尖刺的世界嗎?

想到這裡,突然幾個年輕人圍上來,其中一個帶頭的說,先生你好,我是同志諮詢熱線的實習生,他點點頭,心想是熱線策劃這 Free Hugs 啊,眼角餘光卻又瞄到那原已消失在電扶梯彼端,出言不遜的女子突然轉回過來,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是不是自己認錯了,還想接著說小姐妳好意思回來啊,可那青年人群說,先生,這是我們演的一齣情境測試,要看看台北路人對跨性別的友善程度,又指著遠方一支隱身的錄影機,說剛才的過程都已經拍下來了,不曉得你是否願意讓我們把影片放上網頁……

他愕然一笑,原來是,被設局了啊。

他說,當然可以放上去,我當然同意。沒問題的。

啊,幸虧是演的,假的齣戲,那飾演路人的女子,仔細一看原也是大學生模樣,她嘻嘻一笑說,我剛說的絕對不是我內心所想的呵!他一聲哈哈,卻笑不出聲音,心頭一塊大石放下了,說那沒事兒了吧,大家加油。

加油,掰掰。也在內心給自己握上個拳頭。

臨走時,背後傳來眾人的討論,說剛才他有說小姐妳這樣不好吧,真的好難得……人聲越來越遠了,他想的是,倘若是遇到了別人呢,台北終究已經是性別友善的城市了嗎?又或者,就放手看那路人女子走開的人,會不會畢竟是多數?他猜測了幾種可能,也只有幾種可能,他對這些還有脾氣,更慶幸自己並非沉默的大多數,那時電扶梯上到了地面,迎來週一午後亮得讓人眼盲的日光。




 

Aug 14, 2012

〈拜二也有超值晚餐〉

 
他說,謝謝。從店員手中接下找回的四百零二元,將四張百元鈔分三等分摺起,放進皮夾裡。轉身到櫃檯另側隊伍候餐,眼神和後頭等待點餐的青年女子對上,不過一秒鐘時間吧,他習慣性牽了牽嘴角,好似笑了,但其實沒有。

只是習慣了。做出笑的樣子。

其實平日晚上他不太吃麥當勞的。

結束了鎮日的工作,收拾了數字,風捲殘雲般關了電腦,一步三嘆走開了桌子,甫下班,佇立在森冷的大廈廳口,原想小喝一兩杯,想著,啊偌大路口,卻往哪去,這頭的紅燈還有卅六秒,短短的,便等了,等了一忽過到對街去,打開手機想著要找誰,那頭紅燈又轉綠,也沒多想又跨過了路口,突然便在麥當勞裡邊,點了餐。

原來平日晚間也有超值晚餐,套餐才要七十九,加了一份四塊的雞塊,共一百零八元,給了伍佰一十元,找回些零錢。兩塊零錢扔進口袋裡,悶著,沒發出聲音。

他同店員說,謝謝。店員臉上還有些雀斑,淺淺印著。

這比午餐便宜些,簡潔些,記得午餐好似是吃了一百四,怎麼吃的?記不得了。生活是這樣過,這餐那餐,記憶多不牢固。就算記得了,能發生甚麼意義呢。不過是陽春麵,滷蛋,燙青菜,許再加碟一人鵝,汆燙了拌著薑絲辣醬油膏吃了,他往常笑著說,混吃等死,自然是的,平常日是麥當勞或者滷肉飯,有時他想念豬腳,有時在自助餐指幾道菜,已經都可以。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當然不,可他想他是笑的,或至少看來是那樣,也就好了。少頃,餐點皆到齊,上了二樓,餐區滿滿是人,哪來這麼多吃麥當勞的人?

這天工作沒甚麼不順,但要說順,也稱不上,到了晚上卻有些幸運,放眼大約是全店最後張四人的座位,坐定了。從吸管開始,可樂開始,不可不樂的生活,晚餐是一天的開始還是結束,他還有些力氣,留給別的事吧。隔著耳機好像聽到有人說,先生,先生。

他取下耳機,怎麼?桌子對面站了個男的,說,這裡讓我們坐一下。作勢比了比他對面,兩個空位,他說好,當然,又笑,扯著嘴角淺淺的笑,沒理會那男的語氣帶有點命令,他聽得出來,可理會有甚麼用,能說不嗎,好寬闊一個城市,偏偏麥當勞也就剩這麼兩個座位。

那男的用詞說,我們。揮揮手招來個女的。

男的頸子繫著嗶嗶狗牌,他啜著可樂,看是個科技公司,可男的穿著修身的襯衫,算得上挺拔,髮際也擰得十分緊湊,約莫三十年紀,不像是工程師,倒像業務。

一開口向著女的,說,這邊先坐,等下別地方有位置再換過去。真是業務。

女的年紀看起來是比男的小了一截,穿著條牛仔熱褲,粉紅色短袖圓領衫,挑染的髮式掛著時興的厚瀏海。他看,對面的餐盤裡,只有一份套餐,薯條升級成大的,卻有兩杯飲料,一杯碳酸,另一杯是麥當勞新推的粉紅色漂浮,和那女的上衣能搭上的。

男的又開口,麥當勞我都從薯條開始吃。

他差點沒噎著。

女的不置可否,發出嗯嗯的聲音,邊把漂浮飲料的上蓋取下,拿吸管蘸起了霜淇淋,舔著。

男的說,今天要是有點雞塊,薯條就可以沾糖醋醬吃了,真的不喜歡番茄醬。餘光看見那男的,瞄著他餐盤裡的糖醋醬,半拆,已經沾過了薯條的糖醋醬。

又問,妳吃薯條都不沾醬嗎?

女的突然銀鈴般笑起,淺淺說,看心情。

那時他四塊雞塊已經吃完,拆開了麥香魚的漢堡麵包,拿薯條捲了酸黃瓜塔塔醬。是怎樣的心情呢,他想自己其實也不愛番茄醬,總在櫃檯邊說,不用番茄醬,也還是會有些耳朵十分生硬的店員老要給他,他就一字一句說,我不用番茄醬。但他卻喜歡光吃下半部的漢堡和魚排,還有中間那塊不知甚麼時候開始被節約成本,剩下一半大的起司片。

妳平常都怎麼上班?女的說,捷運。在哪裡呢?科技大樓。從妳家過去也算不近了。還好,坐公車再轉捷運。習慣了?對呀。

那女的沒吃餐,就邊喝著飲料,邊吃薯條,還拿薯條沾霜淇淋吃。

男的說,妳平常晚上做甚麼?在家看看電視劇。韓劇?嗯嗯。我比較喜歡看電影,電視劇時間錯過了就跟不上,時間不好配合,電影想看甚麼就看甚麼。女的又笑,尖尖的嗓音說,可以看土豆網或PPS嘛。聽起來有點麻煩,我還是喜歡電影,前陣子的蜘蛛人,3D的,妳有看嗎?沒有。或者是熊麻吉?喔那個,好低級喔那隻熊。對啊他那首雷雷夥伴歌真的好好笑……

女的拿起吸管挖了把霜淇淋,往男的嘴裡送。

男的說唉呀,我漢堡都還沒吃完。女的,吃吃笑說,有什麼關係嘛。

其實平日晚上他不太吃麥當勞的。直覺自己看見了一個甚麼錯,可又哪門子的錯,不過是晚餐,他想,是又想多了,起身往回收桶去的時候,那男女還在更新著你喜歡甚麼我不喜歡甚麼,那樣的話題,他或許是快樂的,或許吧,在心頭同自己深深地唉了一下,他覺得好累。

唉,真是好累。這才只是拜二而已。

拜二是平日,平日的麥當勞有超值晚餐。



 

Aug 13, 2012

〈戰前〉

 
  我記得一座偉大的城市有兩間酒館。我記得
  外海的鯨群噴出如注的乳汁,我記得最有權力的工會
  是城牆底下的死者
  記得有些人將成為蟲蛇的獵物,我記得
  先祖不會在同一天復活
  我記得初戀的黃昏血一般淌著

  我記得萬物。且疏漏了我對你分秒的歉意
  我記得在開槍前說了對不起,我記得有人舉步向前
  撞開教堂的大門
  我記得紅花開在她灑掃的鬢角
  我記得車流與履帶的聲響總在午夜適時停下
  記得有人在光榮與讚美中受傷了
  我記得某一扇門我不曾打開,另一扇門
  則從未被誰緊實地扣上

  我記得巨大的木頭的十字架
  我記得不同膚色的人在這買下了一幢房屋
  並且活著,我記得我們吃飯時並無須保持安靜
  記得他們在彼此的廢墟上建造著甚麼
  我記得母親的手術日期無端更改了
  我記得他們對我致歉,記得宗教用擴音器相互競爭
  他們鑿開了石頭
  同時鑿開了另一個人的信仰

  我記得靈魂。真理。與尊嚴的說詞。但我記得
  我從未能給予沙漠一杯及時的水
  我記得孤寂的寒夜每個人打著哆嗦,我記得
  太陽每天都從東方升起,我記得隔籬的人剛從市場回來了
  我記得人群在路邊等待有人路過,我記得一個孩子
  禮貌地請他們讓他穿到前頭去
  有些石頭長著人心
  有些則長著別人的臉孔
  我記得偶爾我們不多不少,偶爾則缺著自己

  當遠方的硝煙飛往這座城市
  我依舊記得這座偉大的城市有兩間酒館
  我記得警報音色快樂地顫抖起來,那時人們
  同聲仰望並彼此道賀,慶幸--
  我們知道如何生活
  卻未曾真正理解甚麼是活著




 

Aug 12, 2012

初訪銅鑼灣誠品

 
午後得閒,往銅鑼灣甫落成、開幕的希慎廣場走。早就聽聞這最晚近的購物中心約有兩成店鋪尚未開業,倒也無妨,畢竟不是為了GAP、SuperDry、甚或25日才揭幕的Hollister,而是為了一探香港首家誠品面貌。

這日,店內的人口全滿,非常滿,一方面自然是誠品挾其盛名、「海外文化輸入」的號召,另一方面則毋寧是,這往常被詬病、譏笑光忙著賺錢就好怎有時間看書的城市,突然開了偌大間書店,誰都看著,能怎麼著。

縱使話題十足,但當然,我們都不會奢望一家書店,能讓一座城市的閱讀習慣說改變便改變。

可誠品銅鑼灣店,高高盤據希慎廣場8、9、10樓,這大動作插旗之舉,加以喊出了口號「心靈之港,夢想之翼」,對照港人向來給人不讀書的印象,則就不免讓人些期待——誠品在香港,能開出怎樣的成績?

就空間安排而言,銅鑼灣誠品大抵承襲了台灣的血緣,而兼有著信義、敦南兩店的影子,木質地的裝潢基調自能看出24小時營業敦南店的概念,而9樓設置的Forum空間則明顯得自信義店的真傳。誠品銅鑼灣店空間運用得絕不吝嗇,架間距離比照台灣辦理,而我也蹓韃到現代詩區,嬰兒宇宙和苦天使並列,我想,是這樣就可以了。

是可以了——香港誠品選書的品味基本也同台灣區的書店無甚分別,中文書是台灣的源流(定價是台幣除以3後以港幣計價),外文書系則兼顧專業工具書和生活品味的需求。可惜的是,香港出版品在誠品明顯地缺席了,一問,原是台灣做法習慣以出版社為簽約單位,香港則擬以單書為單位,合作模式談不妥,才造就了這當口的香港誠品,看來竟似於台灣大店的完美複製品。

總的而言,誠品短短一訪,看書的人多,排隊結帳的人也不算少,要談誠品在港的後續發展,過幾個月才能看出些端倪;但這自然是文化的交會,台港出版與閱讀的匯流,台灣誠品過去是香港愛書人的勝地(或許現在還是),而它在台灣有效地揉合了品牌符幟、閱讀書香和生活風格的經驗,在香港能否獲得同樣的成功?

這個問題此時此刻是尚無解答的,但我想另外談件事:幾條街外的時代廣場,想是因為希慎廣場的開張,人流清淡了不少,但位於時代廣場樓上,向來以外文書籍為主的Page One,卻出人意表地大張旗鼓舉辦了張愛玲遺物展,包括色.戒與小團圓手稿均在展出之列。箇中原因自不能推量,但想來是與誠品進駐香港脫不了干係。

在Page One刷下一本誠品不能覓得的艾未未雜文集,是了,我想誠品香港的未來尚在未定之天,而Page One會否步上它海外其他分店不堪虧損陸續關閉的後塵,我亦無從斷言。但我願相信的是,華文書籍的選擇在港從此多一選擇,香港亦可能並非人們口中的文化沙漠。競爭,或許刺激改變,更可能使市場轉趨活絡。

肯定我會這麼相信。香港這萬象之都,眾神之城,自身如何不是一本大書?而台灣以外的繁體華文書市未來會怎麼走,也且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Aug 10, 2012

樓宇高貴漲多落少

 
香港臨海而多山,城市往高處挺拔,造就的不只是維港壯闊的天際線,自然就結果論,那寸土寸金的樓價,每回訪港,總是滿盈令人瞠眼目盲,漲多落少的價格標貼。我會停下稍看,啊全世界住宅樓宇最高貴之城,彷彿每次抵港,每平方呎價格便又悄悄多往上走了一些。

樓價走高,自然是這自由主義之城資本發展的必然結果,而才攤開了報紙,映入眼簾是香港整體私人住宅樓價與租金在今年6月雙創歷史新高,住宅樓價升幅逾10%,租金漲幅雖不同高,亦都是漲了3.5%;開發商認為,房價和地價經過近幾個月的下降之後,已經觸底反彈……人都說,今年下半年樓價升幅可預期減緩,但下行壓力甚輕……。

也就是,樓價下行?沒可能。

迄今,香港政府仍相當依賴出售建物地上權作為重要的庫府收入,此間邏輯是,地價越是高,港府收入更豐,利潤愈大。

這樣的運作方式,很大一部分支撐了香港的低稅收自由經濟體制,亦即政府透過控制地上權的釋出總量,來確保港府歲收的穩定,而此一供給有限的架構,更令樓價維持在一定水平之上。

不僅香港半山區、港鐵九龍站上蓋樓宇隔港對望,兩相成為香港、甚至亞洲最貴的住宅區,港人一般住宅單位的價格亦愈趨高企,難見大型住宅單位,單位價格卻比鄰近諸國地區貴上倍數。嘗有人言,香港的低稅制,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高房價的基礎之上--居住成本想來也是間接地賦稅。

然而,香港土地貿易在英國殖民時期被和記黃埔、太古、怡和三大財團幾近壟斷的架構,回歸中國政府之後不僅並未改變,反而幾經換手,讓恆基兆業、新鴻基地產、以及長江實業所把持,港人高昂的居住成本,只是間接地進到政府以標案形式出售的收入裡頭,地產市場釋出物件的實際控制權,依舊集中在開發商的掌心。

所以這究竟是一座自由主義之城呢?或者它並不全然是。

港府和開發商的互利結構,技巧性壓低了市民稅賦佔港府收入的比重,將香港經濟往自由主義的一端推移,而此架構卻對地產價格起到了火上加油的效果。地產事業形成寡佔局面,同時是政府與開發商勾結的原因以及結果。

不能不提的是--在經濟高成長的時代,市民尚且可以靠著持續往上的收入,填補持續走高的樓價黑洞,然而就在15年間,香港經濟遭受1997亞洲金融風暴、2003的SARS襲擊,乃至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經濟還未回到衰退前的水準,繼之而來的歐債問題,衝擊的絕非握有大筆資本的地產開發商,而是一般市民。

於是我想到的是台灣。當然。台灣政府的房產與稅政「改革」,終究無法避開利益團體運作的痕跡,而香港的借鏡是--回歸後的所謂修正式資本主義,並非往社會主義傾斜,而是創建出一個讓資本家、企業主、經營者更易於運作的制度架構,香港「更加資本主義化」的同時,貧富差距擴大也僅是其中最顯而易見的後果之一。

台灣政府依舊決定續抱財團、走無止盡地產開發的道路嗎?自然我是無從置喙的。但仍以香港政策來看,在公屋與私宅並行的架構之下,香港的房產市場尚且走到了現下這步田地,而缺乏相應的公屋制度作為中繼緩衝的台灣,或者更進一步來說,台北,會變成甚麼樣子?

我腦中有一種想像。但我不希望我的想像變成現實。絕不。



 

Aug 6, 2012

〈烏陰〉

 
  八月風颱,是日陰晴
  如何短暫幾日,我有愛戀一場
  能把一世的雨水落盡了
  城市但恨氣短
  自有多雨的憂慮,路頭的喧囂啊
  都是我們恍惚行過了
  半生的熙攘,半生蕭涼

  溽夏心事壓如低風
  怎生揪結如絲,錯盤如縷
  愛過了還願再投身一次
  我的心是一潭流沙,而生活
  打從底下過去了
  那日復一日的川流啊
  想來放甚麼上去也都會沉
  是都會沉的

  我有憂歡交疊,穿梭如織
  絲可是蠶鎮日的患慮?
  還有誰能告訴我八月的道理
  是偶然的烏陰
  是葉開得比花朵繁盛
  或也有一次碰觸,帶來竟夜的衰微
  你可否將我的指紋抹去了
  窮盡雨後的蒸騰
  水霧正快速地飛散,也沒能
  留住誰最後一雙眼睛

  今天的溝渠還負著昨日的雨
  愁眉一對挾著冷的面容
  我想對你說穿了
  說穿我等候風暴吹襲,正等候
  你的哀樂
  進犯如八月的洪汛
  用一世淚水來將我寵溺




 

Aug 4, 2012

〈犄角刺痛你的困惑〉

 
  安逸的晴日,如何你還能寫
  令腳踝沉入地磚,熾熱的眼眸一雙
  看雜字巡行,桌案排比
  不能堆疊,無從操演
  攀附案緣亦不能抗衡邪佞的驟雨
  一件風衣一把傘--理整你
  仲夏掃灑
  左側身的姿勢

  是如何你拖出了過期的誓言
  質疑人間尚有縐褶幾許,無從熨平
  晴空竟日的遮幕
  啊,生活--你且屈身了,斜跳
  語言裡愛如噴煙,焚香祝禱
  然後消散
  然後有一陣風
  在晴空抵達的人
  眼見許多扇門逐一闔上

  有時你且緊繃而快速
  有時則緩慢而憂慮
  在生活——彷若黏土裡賊人的行伍
  慢慢更衣,獨自出門
  試圖記認途經所有艙房的號碼
  此間城如荒漠,街如一支
  落單的犄角刺痛了你的困惑
  黑暗的熱淚
  又將落在誰冷冷的上臂

  一個女人喜愛親她的人
  但此時此刻並不願被親吻
  你看見世界--僅僅只是一角
  聽任無端的對話都由姿勢所構成
  生活清潔,欠缺幾種氣味
  在照相時仰望
  陣雨裡垂眉,晝短夜長
  誰不是活在同樣的風景裡

  陣風如何演繹木的側臥
  葳蕤與新芽,又何能在需要時擁抱
  生活--是棕櫚在風中搖擺
  有些枝幹朝某側傾斜
  有些則不斷哆嗦
  等候一個吻充滿確認與哀傷
  敲在未來幾年的門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