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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13, 2013

〈可是我沒有〉

 
人老起來,並不是從外表開始的。而是從氣味開始。年老的味道,從他身上滲出來,飄散在每一個黝暗的房間,在肌膚之親的瞬間,提醒我們,將我們佔領。他的毛孔,髮絲,呼息著,介於乾燥與潮溼之間,像深秋一場雨悠悠飄落在滿地楓香的枯葉堆裡,從每一個蒙昧的皮膚的皺摺間滲出來。那氣味無關乎死亡,甚至無關乎腐敗,而只是,老的氣味。當然我知道沒有誰是不會老的,也沒有甚麼事情,是不會變的。

是他教了我這些。

那晚,他捏了捏我的腰,說,你為我跳一支舞吧。

那是我的後青春期,把青春過完,跳盡,飲盡,就沒有了。來不及的部分,當然也不可能再過一次。是他教了我這些道理,卻也是他,在酒醉時變回一個天真的小孩,蠻橫地問我,他是不是第一名。他的話語充滿縫隙,他的才能不被看見。是他意圖違逆時間,是他擁有了桂冠,卻又因業界的攻訐讓他在迷茫的片刻要一個男孩給他肯定,他走過的路,也不知能否有甚麼痕跡。

那不是我青春的森林,兩個人共抽一根菸,任風吹散了我們,想要回頭的時候,卻聽見他說,不,別往後看。

我還是回頭了,眼見世界空無,一座荒城。我們的魂魄化成片片紙花灰燼,後悔沒聽他的囑咐,放眼儘是野火燒盡了春草,生活本來無歌又無詩,我僅有的小聰明,並不能領誰通過那些段落,看似平淡,卻其實困頓的段落。

如果可以我應當讚美他。應當安慰他。可是我沒有。

青春期時候的我,曾天真地以為只要持續地寫,總有人會聽聞我的吶喊,會有人擁抱會有人愛我。卻其實不。並沒有一種書寫,能讓自己以外的人幸福。可當時我太年輕,無法明白,生命的弔詭則在於認識他又是因為我的一本書,我的第一本詩集在咖啡館的書架上等著被翻閱被拾揀,等待愛的可能,像一個鍵盤上的詩人,不斷搏鬥、質疑、咒罵、辯證各種形式的存在,而他突然將我帶回去,他說,你寫得挺好,可是,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愁苦。

那些年,我懵懂地寫,懵懂地衝刺,懵懂地愛,懵懂地索求。懵懂地愁苦著,假裝我真有那麼深厚。直到我撞見他,他年老得安靜,年老得平穩,年老得像一堵牆,也是他,安靜得趨近終點,安靜得,讓我難以抒情。

接起電話,共鳴低沉的「喂」屬於他。他說,我是……

我說,我知道。他便不用再說下去。

電話那頭他說他正在飲酒。他說,生活就是讓酒精把自己敲昏,隔天再用菸把自己打醒。我說,是嗎。

他便笑了。

他說,你還不明白。你這孩子。

然後我們見面。那是深冬的夜晚,在他城北的別墅,他趨近,我遂不可自抑,彷彿,再更早的冷靜自持都是謊言。槭樹紅得漫山好像我的心臟已被穿刺,幾條溪澗在匯流之前,滿滿的都是脈搏,都是溫度。斟兩杯套了可樂的Johnnie Walker黑標在夜晚沉溺,擁抱如此熱烈,語言卻如此冷靜。

他問,為何你總是眉心深鎖。那年冬天溫度格外寒涼,他拉橫了嘴角,笑開的臉,注意到他膝蓋一則烏青,問,怎麼回事?他也不回話,伸手在我膝蓋上游移,講,噯,年輕果然不一樣,不一樣,到這年紀手肘膝蓋隨便一碰就瘀青久久不癒。他說話,鼻息裡有舊棉被的味道,話頭又回到我膝蓋大腿,他濃厚的眉毛,輕輕跳著。

他有一種年老的味道。從他的肚臍眼,腋下,乳頭,嘴唇,灰撲撲的氣味飄散出來,混濁而滿盈渣滓。像他的白髮,像他的頂上漸涼。

我們相互陌生而僵硬地碰觸,頂撞以至於疼痛,我在他面前就著Keith Jarret的音樂,不問節律,不問風色,跳起來。他便稱讚我。冬夜山上,酒醉的迷茫與清澈之間,風吹著他院裡雜草荒蕪皆顯得冰冷。動作突然停止的時候,我很想問,不敢的是我,還是你,他卻反過來問我他瞇起眼說,你為何看起來如此悲傷……

彷彿那是我們之間唯一可確定的事情。

回程,計程車駛過半座城市,我關上車門,他在車裡比出電話的手勢隱隱然彷彿在說,「打給我。」是嗎。早先,查檢許久房屋各處門戶有否緊閉時,他問起的話。他說,近日的案子,和一部講述少年的長篇小說有關。他說,你的年紀是接近青春期的,要不要來幫我?然後壓低了嗓子,又說,我在想,你是不是願意當這房子的主人……

他還期待什麼呢,他那時期待什麼。

是嗎。我猛然想起,他是問了一個問題,還是兩個?

我無法記得了。更無法確定,我何以如此害怕他的問題。我還不明白,青春過完就沒有了。不知該不該回頭。他沒有再打電話給我。久遠以來,和他之間什麼連結也不剩也就能夠,安靜下來,在冬天前夕溫暖地珍藏,該早結束了,那時短暫熾熱的靠近都已消退,和他之間的巧合絕非易與,已用罄所有運氣,誰先放棄也就不再重要。

我應該打電話給他可是我沒有。我應該讚美他,可是我沒有,我們應該相愛,可是我們沒有。多希望是我做了錯的決定,但不願真的承認。但隱隱然我知道的,再如何躲閃也還是會想起,像許久以後的那日,台北早晨的天氣如何陰霾,接近中午卻突然晴朗,在電影院裡,我就坐在他後頭。

許多故事在螢幕上行進著,我卻為他的後腦杓,感覺顛沛,感覺浩歎,像他是我終究尚未修竟的業。

我記得的那些話語,已經陷在青春期末端的泥淖再拔不出了,戲院外是夏雷震震,午後的雷霆,這幾年來他所剩無多的髮亦都白了。我想我是處於不願過完的後青春期,第一本題為《青春期》的詩集,對他來說可能只是源於好奇,那些詩,像是喉嚨的一根刺,等待一支箝子。無論青春或後青春,大概都是離他很遠、很遠的事情了吧。

出得街頭,看見他沒撐傘在路上走,箭步幾個走到他旁邊,沒帶傘?

啊,是你。

是我。近來好嗎?

算不上好,也不算不好。他說,不過我都有看你寫的文章,真的好厲害,有內容,又有文字煉金術,比之前進步好多。而且,你又更有自信,又更會撒野,有男初長成得好漂亮。

然後,他瞇起眼睛,像要確定甚麼似的問,那時候,你為什麼沒有打給我?

我便笑了。笑得讓自己想哭。

我們的聰明,從來也沒有讓我過得比較快樂,那也是他教我的。我仍是那個眉心愁苦的男孩總是睡不著覺,卻已把我的青春都給用罄--告訴我, 事情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在那條用鉛筆畫的直線上頭,我是不是變得越來越像你了?

我一直記得他。我一直送他到了捷運站,卻不能在他到達反方向的月台時,給他一個有禮的擁抱。他笑著,在我側腰輕輕拍了拍,於是這件事情很清楚,明白了,就這樣吧。他沒再要我跳舞。他把我的靈魂取走,卻把我的身體留下來,讓我無魂無魄,游移人世。而後,事情又會變成甚麼樣子,變成雨天炎天的遇合,周遭的眼神如何看我們並肩一把傘,寬闊地離去。是他的問話,讓我覺得罪孽深重。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應該試著挽回,可是我沒有。

於是我身成塵埃,無始無終。無生無死,無憂無樂。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而我終於在捷運到來前的兩分鐘,環抱自己,痛哭出聲。

他就是我的業,我勢必投落全部生命來換取的,他的氣味,聲音,臉孔,他的老與我的不再年輕,薄弱的記憶裡邊,必然會有一些事情忘記了,好比,他也沒有再打給我。後來我又再為他寫了幾首詩,一些散文,甚至是小說。我寧可它們足以籠罩我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我知道的。當年的錯過,是已一路到底了,穿越時間的迷陣,我寫過的詩變成了對自己的嘲弄。是他,安靜得要我難以抒情,又傾斜得難以療癒。

別往後看,他說。

我應該聽他的話,可是我沒有。而當我真真切切想起這些,卻已經來不及了。





 

1 comment:

  1. 看到後面差點流淚,好字字句句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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