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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3, 2013

〈在錯誤的一天〉

 
在錯誤的一天,我拉開落地窗,走進夜晚,讓夏夜晚風吹滿我的衣衫。對門的窗口,百葉窗半遮半掩,曬衣繩垂懸著一座座深淵,當風吹起風吹動了衣衫竟如幢幢的鬼影。那天,城市四處張貼各色長短文章。關於我習練的技藝,我的事業半明,我的精神分裂,幻覺,趨近與毀滅。我所記得的他我所記得的他們。

從未曾認真思索是甚麼命我書寫。但我想起了。城市四處沉默的,隱匿的過去成為我說的理由我書寫的藉口,都是要他看見。

要他看見我。

那時他說,我想我並不是。我低下臉去說,是嗎。是我自己引來了黑暗。而他便這樣包容了我。在我錯誤的每一天,讓他的笑容校正我的時差,我伸出手,復又收回,我不曾真正擁抱他。

在男孩路上,我們仍然困苦的年代。

困苦的人依偎著微弱的燭火,追索火焰裡微薄的溫度。我還是卡其色的少年等待著,等待他終於回過頭來微笑,一對單眼皮的眼睛,清淺,卻又深邃,引誘我在沙地上越過明知是陷阱的標記處,引誘我像船舶越過赤道,是熱帶風暴領我守候了,讓我天翻地覆我心念虛懸。像單輪的推車在已無氣力的上坡路。是他給了我錯誤的一天而事情從一封信開始。

我像任何一個戀愛中的男孩,穿過課間掃除的人群去找他。

等他回頭,我會從胸口的口袋裡拿出封信,不著痕跡地把信放進他左胸也有的那只口袋。

若他回頭我會假意和周圍的人們談天,抄寫昨日派發的作業,再次談天,並繼續抄寫作業,即使我對他們毫不在意我對作業毫不在意。我會穿越那些擋著我去路的其他男孩,塞給他一封情書等他回頭,等待他十分鐘後,一小時後,一天後的回答。戀愛中的男孩從不確定。但戀愛中的男孩必須意志堅定。我想我準備好了,準備把自己偽裝的生活剝卸下來,給他。給他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地方。

可他沒有回頭。

於是坐在我前面的他,我們的距離像是一光年。是光在真空當中一年可行進的距離。而是的,我們之間,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和他相遇在一個美好夏天的結尾之處,現在想來,夏天之所以會結束不過因為時光流逝的本質。啊,意識裡繾綣蔓延,長得像是不可度量的夏天,也總是很快過完。那時身邊盡是陌生的,穿著同樣制服的臉孔,一個旋身,卻看見他睜大了仍似瞇起的眼睛,他用髮膠吹整起的簡落飛機頭,不由自主伸出了食指,彷彿要碰觸灰白水泥色牆面環繞中,那惟一的光源。我張口,讀出他卡其色制服右胸口繡著的名字。

我說,我喜歡你姓名的最後一個字。我沒說出的是,那個字,好像臨望人世痛苦,哀愁輪迴,還能夠微笑以對,即使受盡苦楚世界依然完滿,即使耐受青春燒灼的火燄與情緒揪扯,也都還能。

他笑開了說,我也喜歡這個字。那笑讓我感覺,心在石磨上慢慢碾著。

在錯誤的那天,他大剌剌轉過身來,跨坐在他的椅子上問我,你在寫甚麼?

我說,你不會懂的。那潔白的紙上,是我瘋狂也似地寫上無數個他的名字。但不能承認。像錶匠把細小的齒輪放在正確的位置,像時間令我謙遜,像愛情,讓我對於裡頭所需的一切專注與孤獨的排練感到興趣,我竭力將他的名字寫得工整,然後嘗試歪斜的方式,把他收編為我的手藝,而非只是一襲寬闊的臂膀在我面前但無法碰觸。不能承認。

他說,噢。又說,放學後要去哪?是因為他的名字,他才會冷靜自持地接受了我,是嗎。因為他的名字為我抄寫。因為他的名字讓我內省。

讓我猶豫,猶豫而沉默。

後來我們並肩,走過植物園走過校園與西門町不同頻率的聲音,荷花池畔有鷺鷥展開闊翼,紙鳶般滑翔而過,在空氣中劃過的波動,就是我的心跳了。是落日淡水的堤防,那船啊遠遠地駛去哪裡。他說,那裡就是海了。他笑。臉就深深地陷進眼眶裡頭去,那是某個我至今仍不太能確實定出座標的地方,海天溶接之處,我便不能夠看見他的眼睛。

給我一雙翅膀好嗎,讓我能夠飛。

也不用太高,只要能高過肩膀看到你的笑容,夠了。

於是我寫。

寫作的技藝,實在沒有甚麼值得觀看。一個人的愛情也是。眼睛與紙筆之間,不過幾公分的距離,愛也是。兩個人之間幾十公分的距離,卻遠得像光年。有一封信我寫完但不曾給他。我只希望他能拉住我不讓我陷落,讓我走出黑暗只因我熟知黑暗裡所有的腳步聲。

在錯誤的一天,我和他掛在籃球場邊的四樓高度,靠著水泥干欄相互告解。他說,我想念你。四層樓以下,少年們飛快地運著籃球,旋身投籃,進。進。然後我們同聲滴下眼淚。

那裡有猶豫的沉默。接著他說,可我是長孫,不能跟你交往的。

我說我知道。當我記起所有這些,我會往後躺下來,看著空寂的天花板上電扇空寂地旋轉著發出低頻的噪音。在錯誤的一天我迷失在不斷變化的世界裡,回身去,變成一個男孩子做著每個戀愛的少年都會做的事,寫一封信,不曾送出。那封信便這樣壓在抽屜裡,像甸甸的胸口給甚麼哽著。

我們便行遠了。在不同樓層的不同班級。再是同一間大學,不同學院的不同海拔。人之成長,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我決定不再循著他的編目往下寫。我開始遇見其他的他們。他。他。他他。我們終於變得對青春的自己陌生。

在錯誤的一天我曾在我們朋友的婚禮上見到他。

他已註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見到他跟那個年輕的女人。見到他們彼此牽引的步伐。在錯誤的一天,我在他的婚禮上見到他。在錯誤的一天我進入了廣大的世界。他和她也是。錯誤的一天我在他的臉書上按了讚,還不夠,我留言,寶寶和他爸好像。那裡有沉默的猶豫。當音樂結束,我看著他當我成為一個戀愛中的男人,我的口袋還是有一封信等他來讀,我希望這婚禮如我所想像地那樣淺薄。

我希望他回頭,我會從胸口的口袋裡拿出封信,當他的面前把信撕碎了,所有紙屑,則放進他左胸也有的那只口袋。

問不出口的問題是,當年那兩個輪番從牆頭一躍而下的男孩,現在到哪裡去了?

「如果你的劇本裡有個bug,那肯定就是我了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換上了西裝他成為別人的父親,卡其色制服熨得直挺吊掛衣櫃,不再取出,那年訂做的長褲當然也穿不下了。我們的身體乃至於心靈是如此容易改變,街頭足以證明兩人曾經並肩的風景,數年來幾經更迭遂無從辨識,唯一不會變的剩下夕陽。但他不再和我一起漫步。堤防上,也沒有人會信心滿滿地,為我指認出海和河模糊的交界。

我仍想起男孩路上,我們困苦的年代。

我的劇本還在修改,盛夏消蝕,秋風乍起,從青澀少年排坐的教室開始,可無論未來變得怎麼樣了,在錯誤的一天,我等著他來搬演缺席的那段情節。我在缺少名字在不被看見的地方,在錯誤的一天,我孤身旅行,帶著大半的人生。耳機裡的音樂斷續,讓我跳起來,讓我寫。讓我思念。

戀愛中的男孩,總是在錯誤的一天,寫一封不曾送達的信。

卻沒有其他的話了,他的手放在我的膝蓋上。像是要確定我不會消失。兩旁明亮的街道突然暗了下來。

我也想確定的。是誰想繼續前進又是誰被過去所引誘。那天,男孩路沒有任何的路燈。他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而我也是。亞熱帶的城市裡哪來的積雪,我不斷回頭,確認我們留下了足跡。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像是騎士在雪原裡不辨方向,他放開了韁繩,卻仍期望著,有人能在黑暗中的回程呼喊彼此的名字,喚起當時我們曾走過的方向。

當風吹起風吹動了衣衫竟如幢幢的鬼影,在錯誤的一天,我拉開落地窗,走進夜晚,讓夏夜晚風吹滿我的衣衫。

裡面,甚麼也沒有。甚麼也不會有的。






(刊載於2013.12.0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亦收錄於作者散文集《棄子圍城》.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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