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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Sep 16, 2015

金錢萬歲

 
幾乎每過幾天,他總是從倫敦打電話給我。
 
開頭他問,你好嗎?我很好。你小子最近關於那個案子有沒有聽到甚麼醜聞?我說,還行,你呢?當真忙起來的時候,或他旅行的時候,他會換了隻美國的號碼撥給我。我便把那號碼存了下來,可也沒回撥過。
 
畢竟他往常都是用著倫敦的,那隻他的桌機電話撥給我。
 
偶爾我回撥,他不在座位也總由一個亮麗女聲回音接起了說「KiteLake」,的那號碼。我從未留話。只是告訴她,我再試試他的手機。她便說,好。
 
資本市場是這樣:我們交換著情報,像盲目的工蟻在世界不同的資本市場擷取對話的片段可能的猜臆。銳利的分工體系有人負責數學模型,有人負責小道消息。有人專門做情境分析為的都是算出一個「event」的風險與年化報酬率。我們稱消息來源是「source」但我往往將他們暗自稱為「sauce」單單是為了一個故事需要更多的顏色與氣味。如此你會有不同的資產配置,從事件之成與不成當中都能套出絕對的利潤。
 
絕對的利潤。絕對的套利。因此金錢是不必睡覺的。
 
自然不必。國際主要市場東京開盤之後,接力著開始交易的韓股、滬深股市、台北、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與印尼。再晚一些吧,孟買上線了,中東的期貨市場開盤了,接下去接下去,接下去,也不用再提法蘭克福,巴黎,倫敦。越過一個大西洋,就是海的彼端,紐約,那世界資本主義的中心了。
 
以前聽「Money never sleeps」以為是隱喻,現在才發現是真實。最極端的電話會議行程:早上台灣上海香港北京。四點半倫敦。五點倫敦。五點半倫敦。六點倫敦。六點半紐約。八點半紐約。九點紐約。
 
算得沒錯的話,全球24小時當中只有4個小時沒有交易所的股票交易活動進行。
 
香港中環LHT Tower的某家對沖基金,還有個L專門在香港上晚班。甚麼意思?當然是在香港盯美股的意思。這傢伙五六點進公司,早上五六點離開,是日常的背反還是被反才是他的日常?我不知道。
 
總之,倫敦那傢伙總是問候我。在不同的時間。通常是台北時間的傍晚,算算差不多是倫敦進了辦公室的第一件事--我猜測他是否還來不及喝一杯咖啡便急著要跟我說話,因為他打了一個好大呵欠。我問,你還好嗎?他說,怎麼可能好,滬股殺成這樣接下來中概股的ADR私有化該怎麼辦?我說,這我沒有答案的。他說,我成晚看,看了看覺得別看了,出去晨跑。跑完了回來,還跌。怕了,便打電話給你,算是講講話吧。
 
我說,這盤,這市,我是說不出甚麼所以然的。
 
他就笑。他說之前當然也經歷過股市大崩壞的時節,但我啊,是只要找個人來講講話,心也就定了,寬了,接下來的壞日子,好日子,都傷不到我身上去了。這樣的道理你明白嗎?
 
我說我其實並不明白。卻隱隱約約感覺自己正在變成,大人。
 
有次,記得是台北時間午後一點左右吧,電話響起我看了號碼詫異竟然是他。接起來說,你好嗎?他說他很好,又改口說,其實睡不好。怎麼可能睡得好。我說,其實你都根本沒睡著吧。他嘆了口氣說,是。你能跟我聊聊嗎?
 
當時我手頭正有一個案子忙得如火如荼,也不確定他要談什麼怎麼談,話頭一轉,卻講到那個日前調降了私有化要約要約價的10%的案子。他說,另外一個案子應該不會吧?我說,另一邊有富爸爸,還兩個,你要押著手槍對準我的頭我才願意說這兩個案子是依模一樣的根柢。雖然作帳方式拙劣地如出一轍,但要引申到他們打算做同一件事,我 是覺得太遠了些。
 
他一拍電話那邊,哈!的一聲,說信你了。又嘻嘻一笑,說,好那我今天可以睡一下了吧我想。
 
送走他的電話,像我憂懼於離開生活,卻期待能看到與昨日截然不同的奇觀,想得到更多,卻毋寧更害怕失去。也曾在香港街頭與整個部門的同事大吼--我們的工作究竟是幫助了誰?讓富者更富讓貧者更貧,然後呢?一且的問題都是在那個「然後呢」才能開始的。可是我不知道。
 
時間是把戲,速度也是,速度使距離成為奇妙的把戲。當你變成大人。變成大人之後其實並沒有甚麼事情被真正改變。
 
一個永不闔眼的全球金融市場,一群為此失眠的基金經理人,還有一個誤打誤撞在這裡和他們接上線的局外人。這荒誕極了。每一個人都有往右與吻左的願望,但只能實現一個,另一個則會落空,世界不會停滯的反而加速從我們身上輾過。我任憑它壓扁了躺在路邊,也很好。
 
想要深深休息,深深呼吸。像一個人。
 
一個人走進金雞園,跑堂的看到我的臉就問,「一樣嗎?」我點點頭。我連說「好啊」的力氣都差不多用罄。
 
不妙的是有人用了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撥打過來。我女性第六感直覺的是紐約客戶用IP Phone打來。接了。「真是很抱歉我想你現在應該是晚餐時間」(幹你娘我的油豆腐細粉來了啦幹)「不過我想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稍微討論一下嗎?非常快?」(給你五分鐘)「我覺得他們對CFIUS的審批確實是比較謹慎一點」(I FUCKING KONW我要吃飯)「不過現在看來extended 75 day應該是滿自信的了」(我的炸雞腿也來了你為何不去問他們啊)「..........」
 
電話講完,七分半。我的細粉已經吸飽了湯,變成粗粉,炸雞腿的皮也不酥脆了。我的人生就像一瓶沒有密封的香檳,掰開來的時候一點都不剩下任何的驚喜了。
 
變成大人之後。其實我每天起床都期待會有奇蹟發生,將我拯救。期待走在每天相似的路上,總有一天會等到柳暗花明,等到我。
 
但沒有。我只是不斷迷失在一通又一通的客戶電話當中,等待城市崩毀,等待資本主義的傾頹將會造成了一種新的曆法。我許願,我虔誠,我也想歌頌萬歲的愛情,但更不願忘記每天早上起床在鏡子裡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這地獄不知何時結束,還是每天都要當個正直的人。
 






〈金錢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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