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8, 2016

並沒有人拉住它

 
等待行人專用號誌的同時,人行道邊上,一台嬰兒車正沿著輕淺的緩坡,往即將轉換為綠燈的道路中心,安靜地滑過去。
 
那嬰兒車有大半已經抵達柏油路面了。只是這時紅燈尚有七八秒鐘,準備右轉的機車、汽車、和小貨卡,低鳴著怠速的引擎吼聲,在這襖熱的五月底天空下喘息。有些騎士與司機已開始淺淺地催著油門,有些,則耐心地等著。那嬰兒車上載著無法分辨性別的娃娃,繼續往馬路上滑去。
 
並沒有人伸出手來拉住它。
 
人行道上有三位年輕的女性,以及另外兩台嬰兒車。只有其中的一位,沒有將手搭在屬於她的那台嬰兒車上。她們吃著霜淇淋,歡快地發笑。另外兩台嬰兒車上的孩子們,在厚重的夏日天氣下,發著汗。沒有人注意到那台嬰兒車。沒有人注意到,距離邊上馬路的綠燈,只剩下一秒鐘了。
 
吃著霜淇淋的那其中一位,這時拿出了手機,不知是撥打電話,抑或是用單手回著訊息。
 
燈號自紅色轉綠,等待右轉的機車,汽車,小貨卡發出了百無聊賴的低喊。在那裡,有一輛嬰兒車自人行道突出了路面,阻礙車流的方向。行人專用號誌自然還是停止的。女人們舔著霜淇淋,她們視線與話題未曾觸及的地方,一輛摩托車打從斜裡壓過來,擦著嬰兒車的邊上,右轉,並加速而去。一輛馬自達六,則必須先稍打了左,方能劃開較大的旋轉半徑,走上它原本計畫的路線。
 
接著是小貨卡。其實是不過兩線道的馬路,外側車道並沒有太多空間可容小卡車迴旋。它試圖直接右轉。司機困惑的表情看著那台佔用了車道的嬰兒車,計算著轉彎所需的內輪差半徑。它緩了下來。這右轉的綠燈不過二十幾秒,於是後方的汽車駕駛按了兩下喇叭。
 
於是小貨卡繼續嘗試著右轉。它並沒有停下。
 
也沒有人發出聲音呼喊。
 
直到貨卡的後輪以或許幾十公分的距離打娃娃面前經過,那娃娃發出驚慌的大哭。那位左手拿著霜淇淋,右手拿著手機的女性,手中有甚麼東西快速地落下。她這才開始尖叫。她衝到馬路邊上,將嬰兒車拉回人行道的緩坡。
 
幸而掉下去的是霜淇淋,不是手機。
 
罩頂炎熱的天氣裡,霜淇淋自然是融得極快極快的。很快地,人行道的地磚上將留下一塊黏膩的污漬。或許會有人踩過,並且咒罵那黏膩。或許,裡頭的糖分,也會吸引一些螞蟻前來分食。
 
此刻,行人專用的號誌,不過剛要轉為綠燈而已。






 

May 17, 2016

悼亡的新月

 
日子靜靜滑進了五月中,沒發出甚麼噪音。在這國際反恐同日,或許也不需要,日子,或者說生活啊,它通常反覆地發出機械與金屬的聲響,軋破所有耳膜,割開每張帆布與護身的鎧甲。於是它若能安靜地傾軋過來,或許能讓底下人們咳血的尖叫聲,傳得遠些,傳得清晰些。
 
你這麼想。
 
你的這天以坐到一台半路拋錨的公車做為開始,可接下來的日子肯定不會因此更加順利的。
 
要搭到拋錨的公車有多麼不容易呢?你並沒有甚麼印象曾在路中間下車,無濟於事地打開公車app查閱下班車幾時到達。在你一切的通勤道路史上,並沒有這樣的經驗。於是你想,這可能比遇到一個不評論的消息來源更為艱難些。可能,比訪談到一個從未遭受霸凌的青年同志,更艱難些。只是電話被拒絕了可以換支號碼再撥打,日子繼續著,有些車子就在路旁,停下了,不再開了。
 
司機帶著抱歉的語氣,說,抱歉,車子壞了,請你們下車等下一班公車到站吧。
 
下班公車很快就到了。突然轉趨涼冷的夏天,也會很快再次回溫,批臉而來的冷風可能好快要停了。這天是國際反恐同日。
 
你並沒有什麼話特別想說--這日子靜靜滑入它的軌道,帶來些壞消息,一個朋友過世了。你對自己說,噢。並不是多麼熟稔的朋友,見過幾次面講過幾次無傷大雅的玩笑話,你想起他不笑時總顯得有些冷峻的嘴角,又想了一想,發現自己想不起他笑的樣子。想到這裡你就想哭了。
 
但你並沒有什麼時間留下來讓自己哭。
 
日子在軌道上便這麼滑進了五月中,五月並不是好的季節,你想起賴香吟的五月。想起每個五月,你送走的那幾個朋友。去年,前年,大前年的五月,都是。慢慢習慣了,你想。
 
而這樣的習慣畢竟是可以習慣的事情嗎?你淡淡地掛掉了客戶的電話,假裝和藹可親的樣子並回覆每一封信件,繼續嘗試撥打不同消息來源的手機。某個追了九個月的案子突然急轉直下,他們說,「最近沒有什麼新的訊息可以分享」。突然沉默的他們,像是五月。起風的初夏,雲氣積聚,氣溫下降。生活還是沒有甚麼聲音。
 
你在辦公室裏頭自己一個人。很想尖叫,但叫不出聲音。啞啞乾乾的,突然另一個朋友說,是不是同志折損率都比較高呢?你說,你不知道。
 
你是真的不知道。或多或少吧,你們承受著稍大的壓力造成各種隱而不顯的傷口,即使是天氣也帶來損害。這已經是五月了。一台故障的公車,步伐踩過,不知道何時鬆動的人行道磚從底下吐出惡意的髒水,上一場雨是什麼時候呢,你不知道。太多事情你不知道了。就像上個禮拜,兩個同時墜樓的陌生人,為什麼呢。腦漿為甚麼是白色而不是紅色的呢。你不知道。
 
你知道的事情太過稀少,不知道,是甚麼東西,在什麼時候損壞了。
上個禮拜北台灣充滿地震,地震充滿了時間就這樣五月中了。朋友說,地震的時候再次確認了自己並不想死。其實你也是。但有那麼一瞬間,腦海中也同時浮現了「或許就這樣在天災裏頭死掉,似乎還可以接受」的念頭。
 
是什麼時候可以接受這樣的念頭了呢?
  
或許真的不需要吧,你只是想要發出無聲的尖叫砸毀這個已經爛到底的世界,口出惡言辱罵每個問出無謂問題的人,告訴他們:拿你的無聊問題去煩別人。但你不行。你只是露出平靜祥和的表情和每個人說,你好,謝謝你,再見。
 
日子靜靜滑進五月中,沒發出甚麼噪音。
 
你還是想不起那個不常見面的朋友,他大笑的表情。他當然是大笑過的。只是這個五月快要過完,以後你也再看不到了。你一個人上班,下班,街角轉過去所在的地方,早上停駛的公車,當然當然也已經駛離了。





 

May 7, 2016

醬醬,一年過去了

 
醬醬,就這樣,一年過去了。
 
一年來除了某些奇異的時刻我並不時常想起你。想起你無非是比如說,吃大麥克的時候想你曾說過,「吃漢堡就是要全部夾在一起,張大嘴巴一口咬下去啊。」而我會把大麥克分層攤開,從最上頭的麵包開始往下吃,一邊告訴你,我總是擔心自己下顎會脫臼,而你回我,「姐,那你還當甚麼專業的男同志呢。」
 
然後我們笑出聲音,像是分享了一個最好的笑話。
 
醬醬,想起你的時候我說,活著的人的事情才是最為艱難。
 
一年來,我們這些被你留下的人各自勉力過著生活,繼續變老,嘗試安慰,試圖拯救,拉開一張張徒勞的網子,接住不知道我們能否接住的那些雨水或岩石,告別某些朋友,擁抱某些朋友,日子是這樣,醬醬。一年來我並不常想起你,而是把許多時間花在其他朋友身上,試著阻止他們墜落。
 
忙到後來我快垮了。但又不能不。醬醬,你知道嗎,我畢竟是害怕失去的,而你便靜止在永遠的二十五歲。我常常想當時我們是不是錯過了甚麼暗號、甚麼細節。是不是,有些事情本來不會發生的。我不知道。
 
朋友說,你這作弊的傢伙。
 
當然。你註定要永遠年輕而一年過去,我們便都老了。
 
我不確知我們是否真的已經失去你--若我並不時常想起你,是否就不必確認這事情了呢。
 
只是醬醬,我總感覺你還在附近。會在紅樓的酒水之間,突然從背後跳出來抓住我的肩膀,大聲說,「姐。」然後我回頭,看見熟悉的你的笑臉我會大叫,靠夭啦幹。
 
那天我們談論你。那些日子我們談論你。像試著縫合一個難以痊癒的傷口,像補救我們那些不被接聽的電話,像是,只要以維繫艱難的生活本身繼續揹著你的影子走下去,就能夠是我們所能夠記得你的方式,證明自己還挺得住這生活的重量,白晝暗暝的折磨,每一場雨天炎天一年就是四季。
 
你在彼岸,我們在此岸,日子繼續著。
 
只是你真的已經不在了吧,醬醬。已經一年了。
 
一月一日前夕我在臉書上說,今年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別再有朋友自殺了。也幸好,五月正是溽暑正要開始的時候,沒有壞的消息,請你在那邊也拉開網子吧。別讓他們掉下去。
 
今天下午整座天空響著悶雷,若天有閃電,就讓它擊中我吧。
 
偶爾我想像自己在角塗寫你的名字,在我還能思念你時,也不用太常想起,便不必驚懼於失去你,或將散的雲。
 
這樣很好,醬醬。一年過去了,我們還在,總會有人選擇甜美的生活,總也有人將手伸往那杯偏苦的啤酒。夏季正要開始,在那忘憂得樂,無痛無傷的所在,如果你看得見我們每天的掙扎,比如說愛闔起拉鍊,影子走過無人的防風林--醬醬,就用你那招牌的機歪的方式嘲笑我們,再安慰我們吧。我們都會聽到的。
 
醬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