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 18, 2016

坦尚尼亞的 P

 
P 在坦尚尼亞主持一個 HIV/AIDS 防治的社工機構,是我六月中旬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美參訪的同僚。
 
講起話來總是笑笑的 P,每個早晨,當我們在酒店大廳碰面準備展開一天的訪問與會議時,他會張開雙臂,先給我一個 high five、再非常有朝氣地喊出我的名字:「嘉嘉!我的朋友!昨晚睡得好嗎?」P 的臉上永遠掛著厚厚的微笑,在每個講座與圓桌論壇的問答時間,發問之前,總是非常有禮貌地對講者說,「謝謝你這內容豐富的分享,這使我獲益良多。」
 
今天午後,坦尚尼亞的 P,從 Whatsapp 上傳來訊息。
 
他說,坦尚尼亞的衛福部長正研擬一項大開愛滋防治倒車的禁令。根據該項行政命令,在該國「從事 HIV/AIDS 防治宣導時,若提倡使用潤滑劑即屬違法。因此舉意味著推廣同性戀行為,嚴重違背坦尚尼亞的善良風俗。」
 
他說,我們該怎麼辦?這項禁令如果當真生效,失效的,將是保險套所給予人們的保護。我將有更多同胞們因 HIV 而受苦。
 
他關心他坦尚尼亞同胞的 HIV/AIDS 處境。身為一個直同志、一個 Ally,他說,從事 HIV/AIDS 防治工作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因此變成同性戀。怎麼用個潤滑劑就意味著人們會被「推廣」,變成了同性戀呢?
 
他問我們--該怎麼辦?
 
而在遠方的我們除了七嘴八舌告訴他,該怎麼聯繫世界衛生組織、草擬聲明、該怎麼展開一場對抗政府顢頇政令的 PR Campaign 之外,其實我們甚麼也幫不上忙。
 
今天才不過是禮拜一而已。我搓著手,坐在辦公室裏頭看夕陽逐漸落下。
 
曾經一直笑笑的 P,在 Whatsapp 上傳了幾條訊息,從語氣上感到他有些氣急敗壞。是的,事實上為防範愛滋,各衛生機構推廣以保險套配合水性或矽基潤滑劑的安全性行為早已逾三十年,而我的同僚們啊,他們是在那樣的國度,一個隨意以「善良風俗」為大旗--不顧行之多年頗有成效的防治辦法,就要禁絕倡導潤滑劑使用的國度--他們在那裏從事同志運動。在那裏,他們只不過是擁有一顆比別人寬大的心靈,就為了某個理想不斷前進,明知沒有終點。不會有終點的。
 
在他們的國家,這些社會運動者的人身安全從未受到保障。在坦尚尼亞,烏干達。在象牙海岸。在莫三比克,在迦納。在盧安達。他們有些人,在「出櫃」還是一項犯罪的國度從事這樣的工作。甚至「幫助同性戀者」也可能讓他們身陷囹圄。他們在那裏推動愛滋防治工作。倡議同志權益。推動女權。照護青少年跨性別。他們在荊棘的路上前進而甚至沒有人幫助他們。
 
像是 P。他甚至不是同性戀。但他說他的組織飽受保守人士抨擊,募資總是受阻。
 
「這都沒甚麼。」他說。
 
只是,這些,這一切,讓他無法幫助更多的坦尚尼亞同胞,更遠離 HIV。只要再遠一點就好。再少一例。都好。他說。
 
「這回只好衝了。這次我要跟政府對幹了--不會有第二條路。即使這會引起保守人士的反擊,我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對話的最後,P 在 Whatsapp 上傳來這句話。
 
我不知道 P 最後下定了怎樣的決心。
 
但我想起,在聖地牙哥那個離別前的夜晚,我們隨意坐在酒店房間裡飲著啤酒,說著笑話,直到夜非常非常深的時候,「接下來,我們就要回去各自的現實世界了。」我不記得是誰說了這句話,當時房間內十來個人的心跳,都靜了下來。那苦難的現實啊,那艱困的現實。在那些社會運動者根本無法對家人提起自己「從事甚麼工作」的現實世界。那個夜晚 P 突然站了起來,甩起雙臂,腳踏地板,哼唱著古老的歌謠,且紮紮實實地舞起來了。
 
那舞,彷彿房間中心有一叢明亮的篝火,足以照應我們彼此的靈魂,P 說,這是用你的身體跟世界、跟祖先的大靈魂溝通。
 
他告訴我們,舞啊,舞吧,跳起來。
 
我們跟著 P 的哼唱,也揮舞著雙手,臂膀,搭著彼此的肩,舞了起來。直至心靈澄澈,直至笑聲貫穿了離別的感傷。
 
舞完了,P 說,「我的朋友們!願我能傾注一切,祝福你們。」
 
那是來自坦尚尼亞的 P。我將等待他成功策反那項無理政策的消息,像我在世界這頭,偶爾想起他厚厚的笑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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